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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层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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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对酒鬼向无好感,除了向爹之外。

而我对向爹的敬重也并非因为他的辈分,而是因为他的一声断喝。

那天向爹从村口经过,被一警车司机叫住:“老头过来,借个火!”司机躺在靠背上,懒懒地从车门里伸出脚来。这些天他已经见惯了畏畏缩缩、唯唯诺诺的村民。确实,在我们这样的贫困山村,一个警车司机有着足够神气的理由。

向爹一声不响地走过去,突然大喝一声:“车夫,你叫谁来着?”

司机愣了半天:车夫?

路过的人都笑起来,但向爹不笑,头也不回地顾自走了。

司机骂骂咧咧起来,他实在想不通,一个山野的糟老头居然敢叫他“车夫”。他当然不可能明白,即便是最偏远的角落,即便是最底层的生命,在尊严遭遇轻慢时,都可能发出自己的断喝。

2

从北京返回长沙的飞机上,我听得邻座的两个人在谈论大学教育的事,其中一个谈到师大。正苦于路途无聊,我便试着问那个人:“您是师大的?”那人客气地笑笑,算是认可。

我顿时聊兴上来了,说:“我也师大的。”

“你也是师大的?”旁边那个戴眼镜的像发现外星人似地看着我,又补一句:“你也是师大的?”

我很奇怪,说:“怎么?我就是师大的啊。”

刚登机时还客气地请我见谅的“眼镜”,这会儿肆无忌惮地拿眼光上上下下打量我,口气明显居高临下起来:“你是师大的居然不认得他?”

我摇摇头:“不好意思,师大有几万人。”

“你这就叫有眼不识泰山!”“眼镜”掩饰不住对我孤陋寡闻的嘲讽和对我目无尊长的气愤,几乎是叫了起来,“我问你有个某某某副校长你知不知道?”

我仍然摇头:“这样的泰山单师大就有十多座啊!”

“眼镜”是教育厅的一个处长,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对“辖民”耍威风的机会,自然要义正词严一下了。可惜他并不知道,俺成长的那个小山村,即便是向爹那样的糟老头也敢对他人一声断喝的。

3

十年前,我和老余同时进入一家小报试用。单位的正式工们优越感十分明显,经常对我们指手画脚。一开始我很气愤,老余倒不计较,反而劝我说:“兄弟,我已经换了5家单位,在哪里不都是这样?你别去管别人的脸色,只要老老实实干好自己的活就是。”

总编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只听得他经常站在楼上大声叫着别人的名字骂娘。被他骂过的有办公室主任、印刷厂厂长、编辑部主任,只见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地出来,半声都不敢吱。其他人见了总编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就更不要说了。

很快试用期就要过了,我和老余都超额完成了任务,转正在即,老余喜形于色,说一定要和我庆祝庆祝。可就在那天晚上,总编在检查清样时发现老余居然把市委领导的照片弄混了,于是勃然大怒。主任领着老余战战兢兢地去挨骂,总编拍桌子大骂:“操你娘,你老余是想让我下台不成?”

“总编,您可以骂我,但请您不要骂娘好吗?”没想到刚刚还俯首帖耳低着头的老余竟然抬起头来逼视着正在发威的总编。

耍惯了威风的总编大人哪里受过这样的挑战,当即指着老余的鼻子骂道:“骂你还是轻的,你这王八蛋,老子操你……”

还没骂完,只听到“啪”的一声,总编的脸上立时出现五条清晰的指印。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连同总编自己。

老余把采访证狠狠地摔在总编面前,说:“不就是一个破记者吗,我就不信离了这里就要饿死!”

成了全报社人眼里的“英雄”的老余当天夜里却失声痛哭起来。40岁才从家乡小学辞职出来混的他已是第六次失业。

第二天,主任偷偷地来送他,说:“全报社哪个没有被总编骂过娘,忍一忍还不都过去了!”

但老余没法忍。因为他有一个70岁的老娘,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娘。

4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乞丐。

他蜷缩在地道的入口,衣着褴褛,却并不形容猥琐。他昂着脖子,微闭着眼,自顾拉着一把漆痕斑驳的二胡,脸上似乎有着某种不屑与清高。要不是他面前摆着那个散落着零零星星毛票和硬币的盘子,我多半会拿他当一个流浪艺术家。――现在随便那个大城市都多的是这种令人难以理喻的艺术家。

他似乎永远只会拉一曲《二泉映月》,拉得低婉哀切,但却并不见他有多少悲伤的神情。

我只有第一次见到他时丢过一个硬币,此后路过再未多看他一眼。也许在内心里,我很难接受一个多少有些孤傲的乞丐。我总认为,不劳而获者和傲气是沾不上边的。

但那天眼见的一切让我改变了成见。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一个长相凶悍的壮汉拉扯着一个年轻女子通过地道。壮汉嘴里骂骂咧咧:“老子花钱养你,你竟敢和别人去约会,看我今天不打死你!”男人叫骂着同时去扯女人的头发。女人尖叫着,痛哭着,却并不求饶。

“你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个有钱就上的贱货!”壮汉一边揪打年轻女子,一边瞄着了正在角落里旁如无人地拉着二胡的乞丐,喝叫道:“那个讨饭的,你来摸这个骚娘们!老子今天让你开开心!”

乞丐对丢过来的百元大钞看也不看,自顾拉着《二泉映月》。壮汉来火了,拖着年轻女子走过来,一脚踢飞了他的二胡:“你他妈还不识抬举啊!”

乞丐斜着眼冷冷地看他,并不答话。

壮汉扯着年轻女子的头发说:“你看看,人家一个要饭的还懒得上你,你神气什么!”

这时,一口浓痰“噗”地一声吐在了壮汉的脸上。

壮汉足足愣了有一两分钟,这才反应过来。他火冒三丈,揪住乞丐左右开弓,扇了他好几巴掌。直到我和其他过路的人前去分解开。

血从他的嘴角渗了出来。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里依然满是漠然和不屑。

从那以后,他就从地道口消失了。我每次经过,再也听不到苍凉的《二泉映月》,心里居然生出淡淡的失落,同时也隐隐担心着他。

几天前的一个下午,我经过郊区的建材市场,只见一个送货师傅的板车陷在泥坑里怎么也拉不出来,车上是满满一车的边角木料。旁边经过的人络绎不绝,但没有一个人肯伸手帮着推上一把。

我正犹豫要不要上去帮忙。这时旁边窜出一个衣衫褴褛、又黑又瘦的人来,他用肩膀拼命顶住车子,板车这才缓缓爬出了泥坑。

那人抬起头来,我惊讶地发现原来就是先前在地道入口拉二胡的那个乞丐!他的脸上还是那种淡淡的漠然的不屑和清高。

那一刻,我呆住了:原来最贫穷的人也可以对世界做出贡奉,最卑微的生命也有着他保持尊严的方式!

来源:魏剑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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