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毛毛”自己写了一篇博客https://blog.sina.com.cn/s/blog_49291d2d01008j1z.html，然后写邮件跟我说：“我刚写了一小段文字，您有空的时候可以过去看看。生活中其它的困扰，我都不十分担忧，大多能比较自然地应对。但只要一涉及孩子，马上就彷徨焦虑不自信了。缘于对孩子无比的重视。您曾经给我提过一些建议，看得出来您是爱孩子的，希望有机会还能经常听到您的建议。”
“毛毛”那篇博客是写自己如何帮女儿代写作文的。
请先看“毛毛”作为母亲的感叹：“孩子揣着作文上学去了，临出门还不忘记给我打个招呼：‘老妈，要是再不合格，你今天晚上还得给我重写。’这就是我最近遭遇的‘作文困境’。小朋友上了五年级以后，老师对作文的要求越来越高，小孩子感到无法应对了。老师在课上课下以及家长会上明确地说，家长要给孩子找题材，改作文！所以，我责无旁贷地担当了孩子作文的写手。”
但母亲为女儿代写作文的成绩又如何呢？“毛毛”很沮丧地说：“起初我以为，虽然自己没什么文采，但给小学生写的作文应该没什么问题。……不成想，上了六年级之后，老妈写的作文不灵了，经常被老师打回来重写。今天早上写的作文的题目是《第一次……》。在一个星期的短短时间内，我按照小朋友的要求曾经分别帮她写了《第一次宽容》（被同学无意冲撞，但自己控制了情绪，宽容了别人）、《第一次贴福字》（过年帮姥姥做事情，一家人其乐融融，体味到生活的乐趣）、《第一次独自回家》（战胜了恐惧），都不合格，不是‘题材不新颖’，就是‘主题不深刻’。”
妈妈代写就妈妈代写，因为责无旁贷。总之，“毛毛”还是想用自己的辛苦，而将女儿往真心诚实写自己生活体验上引导。但她所有的辛苦努力，都会被女儿的老师打回来，因为“不是“‘题材不新颖’”，就是“‘主题不深刻’”。
那究竟怎样，才算是“题材新颖”与“主题深刻”呢？
“毛毛”接着说：“前天，老师提供给小朋友一篇范文，我看了之后差点吐血，原来，是前两年毕业的大同学或者大同学的家长从网上抄了一篇哲理故事稍加修改而成的，仅我本人就不只见过20次了，用百度查了查，更是有49000个类似网页之多。作文写得很滥，文法有问题，故事也抄得牵强。但有一点好——联想到了张海迪、爱迪生、保尔柯察金，并沿承了传统的三段论形式，先提出问题，写‘我’遇到的困难以及我性格和思想品德上的缺陷，然后论述，用一个故事及一席话将‘我’点醒，最后总结，‘我’悟性大开，体会出深刻的哲理，表决心今后要坚强，要刻苦，取得优异成绩，为社会做贡献。我不禁十分感慨，这不是跟我小时候写的作文如出一辙吗？原来，虽然避世多年，但桃花源外并没有改朝换代啊！”
“毛毛”的上述文字，非常准确描述了当今教育和学校逼着孩子在写作文时做假的全过程。
而这整个过程，也让我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写作文从来都没得过3以上的分数。说到我小时候的这种作文分数，来这里看我博客的人恐怕都很难以相信。
有很多“爱国者”在痛责我写博客思想反动时，常常会拿出这样的证据：你眼睛瞎了吗？改革几十年来的变化你难道一点都看不见吗？
我全看见了，比如说北京是修了很多路、盖了若干楼，极少数人好象也有点钱了。但作为“人文”培养重要组成部分的孩子们写作文，从我上学的上世纪60年代直到今天，究竟又改变了多少？
作文写作，本来应当是从小就启蒙孩子们诚实表达的重要一环。但想一想“毛毛”女儿和她自己为作文在老师那里连续碰钉子的经历，我们的作文到底在教孩子们学什么呢？就是直接逼着他们学习做假——绝不允许孩子们保持独立思考并诚实表达自己，一切必须和保尔·柯察金、雷锋、张海迪挂钩。毫不否认，他们都是好人当中顶尖的好人。但如果逼着每一个有独立个性的孩子，都必须披着一张“好人”的皮写作文，这不从小就在教孩子要做一个虚伪的人吗？
是不是所有罪责，都应当统统推给学校的老师呢？我以为学校的老师更无辜。大假笼罩之下怎么可以允许小真的存在呢？
想一想各个单位、机关里每逢年根时领导们的总结报告；想一想报纸上那些整天泛滥的假新闻、扯淡文章；想一想街上那些特别振奋人心又完全言不由衷的标语口号；想一想电视上新闻主播的表情和口气吧；单位领导、记者写作、电视新闻主播，难道他们心里不清楚自己经常说的都是假话、写的也是假文章吗？大家完全心清肚明：自己必须嘴上说一套，然后行为上再做另一套。而且大家都一样公平，皆象“毛毛”女儿那样，在当娃娃的年龄，就已经被中国式作文从虚伪抓起了。在如此大黑锅一般的“人文”气氛笼罩之下，“毛毛”女儿的老师又奈之以何？她也必须逼着孩子们和孩子的妈妈爸爸写假作文，然后再拿这些“成绩”去换业绩和资金。
但孩子们又该怎样面对这样的教育虚假笼罩呢？
请看“毛毛”的女儿在家里如何面对亲妈评论老师提供的“范文”的吧——
“这篇作文太假了！”
“第一次必须要经历痛苦吗？我很多第一次都是是快快乐乐的，第一次做饭，第一次自己去上学……这些题材为什么不能写呢？”
“我也有很多失败的第一次，但是我可没想到那么深奥的道理。谁能想到呢？要是我们都像作文里写的那样，还是小孩吗？”
童言无忌——只从一篇作文，就完全点破了从上世纪直到今天整个社会的说假话氛围。
但“毛毛”作为妈妈的担心，才真让人感觉到如果坚持真诚的可怕后果——
“毛毛”说：“我当时听了孩子的话，感觉到事情的严峻性——第一，我家孩子在挑战学校的权威，这种状态可能对她不利；第二，我家孩子目前的思想是活跃的、真诚的，挺有思想，还没学会虚伪，比我小时候强多了，我从上一年级开始就只会用老师的脑子思考，不会用自己的脑子思考，更不会说自己的话，写自己的作文。但是，如果坚持教育和训练孩子按照老师的想法写作，估计孩子将来也很难超越她老妈目前的写作水准了。”
于是“毛毛”不辞辛苦，自己代替女儿在作文中做假，以勉强保持女儿心里的童真。但是这种家里一套、学校一套的整个过程，让夹在老师和妈妈中间的女儿看在眼里学在心里，不已经就是从小学会“两面派”了吗？比如“毛毛”自己就是例子：我在博客上发了一篇回忆初恋的文字，“毛毛”马上来邮件询问：你写的那些是真的吗？因为她自己从小就接受作文必须做假，所以她看我写得那么激动，当然怀疑我是否在做假。
这又让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学语文和写作文的整个经历——
老师在课堂上告诉我们岳飞是民族大英雄。当老师讲到岳母在儿子岳飞后背刺上了“精忠报国”四字，听得感动的差点没流泪。可后来我多看了些课外书，知道“精忠报国”的岳飞，最后却被皇帝一刀砍死，于是就拿这个问题去请教老师，结果当然是被老师狠狠教训了一顿。因为国家只能精忠去报，但国家到底为什么杀人却不可以问。
还有，父亲当年让我精读《古文观止》，可谁知我最受感动的一篇文章，却是《李陵答苏武书》，当时一边读一边流泪感动到不行了，结果跟爸爸一说，爸爸却严厉地教训我：你喜欢什么文章不好，怎么就偏偏因为一个叛国者的文字而感动流泪呢？
所以我们面对社会的两面三刀，其实是从小就被牢不可破地锁定在脑袋瓜里去了。记得前几年某电视主持人因为在节目当中说了几句真话，结果被宣传主管单位责令写检讨，可是写了好几封检讨最后都象“毛毛”替女儿写的作文一样，全部都被打了回来。我听说此事之后，把主持人的检讨拿来一看，原来她写检讨仍然还在坚持向组织摆事实讲道理。于是我哈哈一笑，很随意用“认罪态度较好”口气胡乱写了几句假话，那检讨马上就被领导通过了。
从我成年之后，我就并不认为结婚是人生的“终生大事”，因为看见离婚的太多了。但我却认为养不养孩子，才是成年人最该负责任的“终生大事”——谁能跟孩子真正脱离所有关系呢？但根据我自己从小就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写作文必须做假的经历，所以我始终认为，我如果生了孩子并且让他从小就置身于一个大假的社会气氛又家长又完全无力改变的话，那才是对自己人生的最大不负责任。所以我一直不敢生孩子并且坚持到了现在。
但即使我自己没有孩子，我仍然无法完全逃脱要教孩子们写假作文的恐怖。因为我长大后文章已经发表得满天飞，所以外甥女从中学到高中毕业的作文，一直都是我老妈和我姐姐要求我对外甥女负责任的大事。但我当时就很明白，如果完全按照我的写作思路教育她，她的作文结果肯定是被学校彻底开除。但如果任其接受学校的作文教育培训，她成年之后肯定就不会写真心诚实的文章了。
有一件事情，我至今都难以忘记。那是外甥女临考大学之前，她皱着眉头拿着一道模拟语文考题让我帮助讲解。我当时一看那模拟题目就气不打一处来——
“喝XX家酒，作天下文章——除字面的意思，还可以引申出什么其它含义？”
我当时大骂：“喝什么家酒跟作天下文章，本来就没有任何狗屁联系，还能再引申出什么其它狗屁含义？”
唉！无论是当年的我面对外甥女写作文，还是今天“毛毛”今天女儿面对写作文，几十年过去了，同样的哈姆雷特式悖论丝毫都没有改变——是教她们真？还是让她们继续学会假呢？
想一想“毛毛”女儿揣着作文上学去之前，对妈妈的那句幽默吧：“老妈，要是再不合格，你今天晚上还得给我重写。”
仅仅只从小学作文开始，孩子就要学会当着老师表现一套，回家再跟妈妈吐露肺腑之言。那么她之后大学毕业再参加面试、再参加工作，又将如何面对呢？
曾经写过《娱乐至死》的美国作家尼尔·波兹曼，还写过一本非常著名的书：《童年的消失》；其中特别提到了工业化、现代化，对孩童天真的破坏。当然他说的还是对美国儿童的担心。
但在中国作文一向做假的大气候笼罩之下，孩子们最可贵的天真与诚实，肯定还在“毛毛”女儿的年龄，就已经开始一点一点消失殆尽了。
最近坐公共汽车时，已经不止一次，听到作妈妈的妇女，用手机大声呵斥在家的孩子：“不许出去。就在家，先听写作文，再默写老师留下的作业！”
可怜天下父母亲！鲁迅先生当年的《狂人日记》最后一段怎么写的？
是“救救孩子！”
这篇小说的写作年代是1918年4月；距今整整90年过去。
但在中国作文当中，情况又得到了多大改变呢？
我能够感觉到，“毛毛”为女儿夹生在妈妈与老师之间，为到底该教孩子真诚还是教她虚假内心有多么挣扎痛苦。所以她希望我可以给她及女儿一些建议。
我相信，“毛毛”现在所面临的，肯定不只是她一位城市母亲的教育焦虑。但面对整个社会文风的大假，我又能建议什么呢？中国作文，真可谓是孩子们必须经过的虚假地狱第一道门坎。
让孩子完全听从老师的作文教育方式？那不是虚假表达从娃娃抓起吗？
让孩子完全听从妈妈的真诚表达？那孩子很快就会学校开除出去。
让孩子听老师一半再听妈妈的一半，那不是从小就教他们两面三刀吗？
总之，这在中国是一个完全绕不出去的怪圈。
鼓励当妈妈的都让孩子们退学？
不可以。韩寒只有一个。天才之路是不可模仿的。
让当妈妈的，都模仿郑渊洁自己给孩子开学？
不可以。郑渊洁教育孩子的路，也不是每一个家长都可能做得到的。
但，谁又能给“毛毛”和女儿指一条从小就真诚实做人、写文、说实话的路呢？
来源：何东《非常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