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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开罗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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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何伟

「成功者善于等待」

说话轻柔温和,是现任埃及总统阿卜杜勒·法塔赫·塞西给他人的印象,这很容易让人忘记他是通过一场军事政变上台执政的,并且在这场政变中他屠戮了穆斯林兄弟会支持者上千人的性命。一位欧洲的外交官告诉我:「他跟人讲话时不像一般将军,不会给人夸夸其谈或者华而不实的感觉。」另一位美国的官员感到塞西让她想起了一些白宫中的政治家:「有些政治领导人总是高谈阔论,另一些同样有杰出的才能,却不会像他们一样恨不得盖过所有人的声音。」她认为塞西的姿态平静矜持,他讲话时反而有更强大的气场和力量将别人带入,并让他们思考他想要传递的信息以及其中隐含的深层含义。

革命的挑头者往往大胆而雄辩,但最终得到权力的却是相对不显眼而且更加审慎之人,过早的锋芒毕露会付出代价,许多情况下,成功者更善于等待。2011年2月,在解放广场的民主示威运动将穆巴拉克赶下台时,塞西只是埃及军事情报局负责人,并不为公众所知。

2006年,他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陆军战争学院受训,但他的成绩也比不过顶尖的美国军官。美国前任中情局局长莱昂·佩内塔在埃及解放广场运动时任美国国防部长,他说他想不起来塞西有任何的特殊之处能够引起他的注意。

2013年,查克·哈格尔接替佩内塔就职于五角大楼,说起塞西,他也表示美国军方对塞西的认识并不多。另一位美国官员则告诉我,有关塞西生平经历的信息都寥寥无几:「人们对他的妻子和孩子了解的很有限,我认为这不是什么巧合,这是塞西特意在他身边营造的神秘气氛。」

穆巴拉克执政近三十年都没有指定继任者,而他本人却被一场缺乏领导和组织的革命拖垮了。之后,权力便被移交给了埃及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这个委员会想要把埃及转变为由公民政府执政,塞西是委员会中最年轻的成员。穆斯林兄弟会在此次革命后被解禁,有人说塞西在与穆斯林兄弟会的秘密会谈中商定他要在委员会担任领导角色。穆斯林兄弟会与埃及军方的关系一直很紧张,但解放广场民主运动后,他们在一系列选举中的胜出使他们逐渐掌握权力,穆兄会与军方的对峙也在被重新布局。一位同时联系过军方和穆兄会的美国国务院高级官员告诉我,塞西是当时军方派去与穆兄会谈判的人,他说:「塞西的目的是影响、控制并且顺利推进埃及向公民社会转变的政治进程。」一位欧洲的外交官认为如果穆兄会不过多干涉军方事务,军方会允许穆兄会在民主政权和公民社会中与之「共存」。

塞西是一位虔诚的穆斯林,这一点帮助他取得了穆兄会领袖的信任。而军方也想要保持与穆兄会谈判的结果,在地位不受威胁的前提下与之共存,至少刚开始是这样的,2012年6月穆兄会领导人穆尔西赢得总统大选时,军方并没有干涉。但穆尔西执政后不久就开始对权力布局重新洗牌,他命令军方一系列重要人物辞职,并且任命塞西为新一任国防部长。埃及年轻的革命者们支持穆尔西消解军方权力的举动,而且受到塞西上任的鼓舞:57岁的塞西取代了一个76岁的老将军,这意味着有见识的年轻人将有更多的机会得到政府的重用。

2012年11月,穆尔西颁布了新的总统令,赋予总统新的临时权力,可以不受任何法院的管辖,甚至还可以解除穆巴拉克时期的检察长以及任命新的人选,他解释称这是为了伊斯兰宪法的顺利推行。这一举动成为穆兄会政治生涯的转折点,许多原来的革命支持者们纷纷转身,接下来的半年里反抗持续进行,一些国家机构包括警察都拒绝再为穆尔西政府工作。埃及国内政治危机严峻的时候,塞西与美国国防部长查克·哈格尔展开了一系列对话,哈格尔在2013年3月访问了开罗,并第一次会见了塞西。两个人的交谈很默契,因为哈格尔是一位授过勋的越南老兵,塞西认为他懂军事,能理解战争和威胁意味着什么。

埃及的政治危机有增无减,哈格尔成了美国政府中唯一与塞西沟通交流的官员。哈格尔说他俩通过不下五十次电话,差不多一周一次,每次通话都在一个小时以上。许多人都认为埃及军方一直想要推翻穆尔西政权,但哈格尔深信塞西最开始并无此意。一些外交官赞同他的观点,一位见过塞西数十次的欧洲外交官告诉我:「他不是那种觊觎权力,觊觎总统宝座的人。」政变的动力产生于国内政治动荡最严重的时期,「数百万人告诉一个身处高位的军官,只要采取行动他就可以改变一个国家,」奥巴马政府时期的一位高级官员告诉我,「这就是塞西的处境,如果换做是我,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

2013年6月的最后一天,大约一千四百万民众涌到街上抗议政府,我问哈格尔塞西当时态度如何,哈格尔记得塞西说:「我该怎么办?我不能袖手旁观,我不能辜负我的国家,我是如今唯一可以拯救埃及的人,我必须负起这个责任。」

直到政变的前一刻,穆兄会仍然相信塞西是和他们站在一起的。「我相信当塞西领导军变推翻政府统治的时候,穆尔西一定惊呆了。」一位美国国务院高级官员告诉我。7月3日,穆尔西被监禁,塞西走到电视镜头前宣布埃及将成立一个临时政府,直到国内稳定下来可以举行总统大选并且通过新的宪法为止。之后的几个月,塞西受到了埃及民众热烈的欢迎,但他依然默不作声,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也从未加入任何政党。在2014年春天他参加总统竞选时,他甚至连宣传平台都没有,他不参加自己的竞选集会,对自己的个人生活只字不提,四个孩子和妻子鲜为公众所知,他的Youtube官方频道甚至连他的出生日期都弄不清楚。

但自从当选总统,他却在无意中揭示了他个人生活和埃及政治体制中不为人知的一面,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塞西解密」(SisiLeak)是一系列非公开录制的视频和音频资料,塞西谈论了许多敏感议题诸如对媒体的操控和与海湾国家的现金交易。埃及违反人权的现状比穆巴拉克时期还要严重,经济也处于危险的边缘。在过去的一年半里,一架俄罗斯客机在西奈半岛上空坠毁,一位意大利学生在开罗被谋杀,民众抗议埃及将两座红海岛屿主权让与沙特,这些都显示出埃及革命与民主政治运动的失败与失落。而塞西的隐忍、沉静以及他对国家的奉献让他在埃及革命中走上了权力的巅峰,但这些特点也同样限制了他真正改变这个国家的可能性。

「塞西解密」中较早拍摄的一个视频,显示2013年10月塞西在一次军方闭门会议上的讲话,他说:「整个国家已经被撕裂了,我们现在正在经历重建。」他在视频里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他的眼睛机敏警觉,却是让人难以置信的温柔。他是一个个子很小的男人,有点秃顶,缩着脖子,穿着一套军队制服,肩章上有星星的图案和两把交叉的佩剑。在他前面摆着两盒手纸、一列五颜六色的花还有一些擦手的湿巾,这种奇怪的摆设和布景让人想到「奥兹国的巫师」效应——只看到窗帘,而对窗帘后的男人视而不见,似乎他是隐形的。塞西轻轻地说:「我们必须要闯过重建国家的难关,成果已经初现了。但是你们不能指望所有的问题都能够被解决,也不能指望再回到埃及过去的状态,那个你们都籍籍无名的时候。」

「撤掉报道!」

去年11月,塞西启程去伦敦进行了国事访问,会见了当时还是英国首相的卡梅伦,受邀同行的还有一些埃及的社会名流,包括曾经在议会竞选中领导过支持塞西团队的,已退休的军情局将军萨迈赫·赛义夫·亚扎尔。在飞机上,亚扎尔告诉我此行的目的主要在经济上。在非阿拉伯国家里,英国是埃及最大的投资国,「英国在石油贸易方面有很大兴趣,我们也会讨论一下进出口方面的话题。」

就在四天前,一架搭载俄罗斯游客的飞机在西奈半岛起飞不久后坠毁,机上224名乘客全部罹难。早在2014年,以西奈为根据地的一个伊斯兰极端组织宣誓向极端组织ISIS效忠,外界纷纷猜测坠机事件是极端组织所为,但是埃及最初给出的报告说空难是由于技术故障,并非极端组织所为。这份报告打消了埃及人对旅游业会受到更多损害的担心,因为在「阿拉伯之春」后,埃及旅游业昔日的辉煌就一去不返了。不过亚扎尔告诉我,空难不会影响此次伦敦之行。

英国驻埃及大使约翰·卡森也在同一架飞机上,他并不怎么关心塞西此行的经济目的,我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读一份卡内基基金会的简报,题目为「埃及加剧的伊斯兰暴动」。他提到近两年来在西奈半岛上已经有超过700个埃及士兵被杀害了,「已经超过了我们在阿富汗战争里失去的士兵总数」,差不多有450个英国士兵在阿富汗战争中阵亡。

空难发生的三天后,卡森了解到英国专家认为飞机上一定被与ISIS关联的恐怖组织安装了炸弹,才导致坠毁。卡梅伦已经给塞西打电话陈述了此事,但这些信息依然没有被公开。几个月后,卡森告诉我,尽管埃及没有理会专家的分析,但英国及时对这场危机采取了行动。就在我们飞往伦敦的同时,英国专家们就已经乘机飞往埃及西奈南部的沙姆沙伊赫国际机场进行紧急安全评估。我们在伦敦降落后不久,所有往返于英国和沙姆沙伊赫的航班都被停飞,滞留在西奈南部的一万七千英国游客还不知道何时被安全送回。

而对于塞西的访问来说,这个时机再糟糕不过了。就在塞西伦敦访问的第一天早上,《独立报》发表头条新闻,赫然写着「埃及旅游业对游客的吸引力极有可能被空难摧毁」。而他抵达的当天,我在晚上八点走过他下榻的东方文化酒店时看到,警察拉起了警戒线,酒店门口聚集了几十个抗议示威的埃及人,他们高喊着与当年革命者在解放广场抗议同样是军人出身的穆巴拉克时相同的「下台」口号(Down! Down with military rule!)。

在酒店里面,塞西的政府代表全都待在酒店精致典雅的The Rosebery Lounge餐厅中,豪华的落地英式飘窗前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军官,商人们围桌而坐,用阿拉伯语相互交谈,埃及政府的报道团队也在一旁等待着当晚的新闻简报。我的座位挨着一位来自埃及一家私人报纸Al-Masry Al-Youm的记者法西雅,她觉得媒体记者不会有多少机会问有空难的问题,「我们来这就是个摆设」,她说。

法西雅快四十了,她有着黑头发,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女性。在开罗解放广场运动后,她大部分时间里都在总统报道团队工作。她告诉我在穆尔西当政时,媒体与总统发言人互动还是很常见的,但是塞西当选后只召开过一次新闻发布会,记者们问的问题还是政府已经拟好的。「他们选了三个埃及记者,告诉他们问哪些问题」,法西雅说三位记者都向她确认了此事,她为此还写了一篇文章,「但之后的三个月他们禁止我踏入总统府!」她笑的很大声。

政变后,塞西希望得到媒体的支持。许多记者都对穆兄会感到不信任和惧怕,穆尔西被罢黜后,他们松了一口气。塞西解密中有一段关于这个时期的视频,一位穿着制服的官员向塞西问如何处理好与媒体的关系,「在我看来,埃及的媒体控制在二十到二十五个人的手里」,他说,「这些人都可以联系到,而且我们不必宣扬出去。」事实上,塞西与媒体关键人物的会面也并没有像那位官员说的那样秘而不宣。

政变后的最初几年,塞西与一些知名的编辑或脱口秀主持人的谈话经常被上传到视频网站Youtube上。在一次会面中,塞西要求记者们不公开发表敏感信息,而是把它们交给当局,「如果你们掌握了有关敏感议题的信息,为什么不悄悄的交给政府呢?」在埃及,总统对于媒体的控制一直都建立在私人之间的谈话上,网络并没有限制,也没有正式的审查。

在穆巴拉克时期,媒体言论并没有明确的界限,施加威胁或给予奖赏,是政府用来维持与媒体微妙关系的手段。革命发生后,对媒体的压制随着穆巴拉克的垮台一起倒塌,埃及媒体享受了两年半的新闻自由,之后他们对塞西一直都很支持。直到这次伦敦之行,媒体开始对政府提出了异议,最近他们发出了一系列关于亚历山大洪水和公共设施管理糟糕的报道。

塞西的发言人终于在酒店Rosebery餐厅露面,并且与包括法西雅在内的媒体记者单独会面二十分钟。事后法西雅告诉我,她是唯一一个问到空难的记者,但发言人并不想回答。发言人说:「我们希望能把关注的焦点落在此次国事访问上。至于飞机失事我只能说,在埃及,我们不会在调查结果出来前对任何事情下定论。」法西雅认为发表一些敏感信息还是有可能的,因为塞西对媒体并没有什么正式的官方的管制。「比如像这件事情,其他记者并没有跟进我的问题,但他们记录下了发言人的回答,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开始问同样的问题。」会后,来自国有新闻机构的记者们开始争论到底要不要把发言人对失事飞机所讲的话发布出去,法西雅说她会的,这样其他人就会做同样的决定。

我问法西雅她会不会报道酒店门口的抗议,她笑了一下,把脸埋在手里,很无助的样子。报纸的编辑觉得这样做风险太大,还是不把这些情况写出来比较好。过了一会儿,他们又作出了其他决定:报道抗议活动,但要取一个更合适的副标题,突出那些支持塞西的示威者,而把反对者全都跟穆兄会扯上关系。法西雅告诉我这在媒体是很常见的:「有时候我们的报道发出去会接到来自总统办公室的电话让我们『撤掉报道!』。」

在伦敦接下来的几天中,不管外界调查结果如何,埃及政府都坚持空难与ISIS无关。在西奈,俄罗斯的调查员检查出飞机有爆炸的痕迹,ISIS在西奈的组织宣布对此事负责,说他们此行是为了报复俄罗斯在叙利亚对ISIS的空袭。但是塞西政府依然拒绝接受这种说法,在英国宣布飞机停飞的第二天,埃及外交部发表了一则措辞强烈的声明,谴责英国没有跟埃及商量就进行单边行动,尽管双方的高层其实已就此事有过直接的沟通交流。

塞西离开伦敦的当天,我又见到了亚扎尔,他说埃及的政府代表对英国命令停飞的决定感到很生气,「他们至少应该等到访问结束。」他的话并不合情理,作为一名情报官员,他应该清楚当有关公民安全遭到恐怖组织威胁的信息出现时,西方政府会立刻做出反应。我问起一位报道国事访问的埃及记者对此事的看法,他认为是英美两国联合起来密谋想要摧毁埃及的旅游业,他说这是对总统的「羞辱」。

埃及官员以脾气火爆出名,他们的骄傲有时候甚至会影响政策的制定,「我有很多次看到政府官员大声咆哮,甚至攻击我」,一位美国官员告诉我,「但我从没有看见塞西失控过。」在伦敦,塞西与卡梅伦共同在媒体前露面时,他显得非常优雅,卡森告诉我即使在与卡梅伦的闭门会议中说起失事飞机时,他也很有国家统治者的风度,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生气或者愤怒。

西方人分析极权统治者时,经常关注他们个人的观念,关注他们在不受限制的权力下任性的举动。但个人所处的机构对他们的影响也许更值得关注,比如一个国家领导人的所作所为其实体现了这个国家的心理特质。塞西对失事飞机的态度,同样体现了埃及这个国家的骄傲。他站在后面,任由政府采取自我防御的态度,否认事实真相。这看起来似乎毫无道理,因为从执政开始,他就一直强调与激进伊斯兰恐怖组织的对立,甚至把减少公民自由也归因于对抗恐怖组织的需求。关于飞机失事的调查证实了埃及与恐怖组织的战争,却伤害了埃及人的骄傲,因此真相就被否认了。

直到事情发生三个月后,塞西才在一次电视演讲中承认飞机是由于恐怖分子的炸弹才坠毁的,但之后他再没有在公众面前提过这件事。

伦敦之行后不久,法西雅离开了总统报道团队,我再见到她时,她向我描述这份工作的性质实际上就是个「邮递员」,从政府拿到新闻稿件,再把它们发给报纸。她现在是Al-Masry Al-Youm’s的网站编辑,报道塞西两年后,她认为「从顾问到官员,他没有选择合适的人来为他工作。只是孤军奋战,是注定会失败的。」她觉得塞西除了军队之外谁都不相信,「他需要一个政党,一个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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