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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蓝色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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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慕容雪村

美国当代文学大师约翰·厄普代克有次谈起几位著名的中国作家,这几位作家的言论最近都上了报纸,读后令人不觉拍案而起。厄普代克对他们的作品中的某些细节十分好奇,他问:为什么他们对性、生育、病痛和非正常死亡的生理细节那么津津乐道?是不是中国小说缺了一个可以让作者习得礼仪的时代?

大师骂人就是这种风格。看起来委婉,实则异常恶毒,相当于在说“看看这几个粗鄙庸俗的货吧,他们写的那叫什么玩意儿呀。”事实上,粗鄙残忍并非中国文学的固有传统,它只是近几十年的传统。在离此不远的民国年代,汪曾祺、沈从文、林语堂、周作人、钱钟书……还有更多名字,他们都可以算是优雅的典范。再往前追溯,那就是我们最为迷人的传统,明清小说如繁花齐放,美不胜收;元小令如乡村野歌,质朴动人;宋词如比宴间琵琶,唐诗如皓月江河,楚辞瑰丽,汉赋雄伟,还有伟大的《诗三百》,简直无可形容,这一切,堪称是人类所能创造的最美的东西。吴经熊先生说王维有一颗天蓝色的灵魂,以此类推,李白的灵魂就应该是纯正的碧绿,像最清澈的翡翠,杜甫的灵魂像天边晚霞,孟浩然是明快的紫,贾岛是忧郁的蓝,还有亲爱的苏东坡,在我想来,他的灵魂就该像刚出炉的烧饼,上面再撒几粒烤焦的芝麻,热腾腾,香喷喷,越吃越美,越嚼越香……你翻开任何一本唐诗宋词,都可以看到这群文化上的璀灿群星,他们发出的光,经千万年而不磨灭,一直照耀着我们今天的道路。

在我看来,中国传统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就是对审美的贡献,我们的祖先创造了一种极为了不起的美学传统,这种美学体现在中国的书法、绘画之中,在宫室、桥梁和器皿之中,也在围棋之道中,但更多是在中国的诗词歌赋之中。但同时我们也应该知道,除了中文,这世界上还有许多种语言,而且每一种语言都有它们的经典作品和美丽篇章,适度的自豪没什么坏处,但自豪过了头,认为除了我泱泱天朝,蛮夷风物都无甚可观,甚至像古人笑话里所讲的那样:“天下文章数三江,三江文章数吾乡,吾乡文章数吾弟,吾给吾弟改文章。”那就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了。

 

要领略中文之美,就应该多读古文诗词,但我们不无遗憾地发现,这种美丽的语言差不多已经死了,死透了。代替它的,是一种极为拙劣的语言,翻翻我们的报刊杂志,你就会发现我们正在使用的语言有多么糟糕,那种陈腐的味道,僵硬的姿态,以及那种肉麻的姿态,都在提醒我们,中国人离自己的传统已经多么遥远。

肉麻是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一个相当重要的东西,特别是在宣扬孝道的时候。即使到今天,“孝”依然是政府和媒体大力倡导的价值,1993年北京重修白云观,建了一堵二十四孝墙,西城区黄城根小学也搞了这么一堵墙,在成都的青年路,在郑州99中学的跑道旁,都有这样的画,与此同时,各省市都不同程度地掀起了学习二十四孝的高潮,我很想问问这些造墙的、画画的、编书的、下令的:你们知不知道二十四孝是什么东西?在这样的时代,你们大肆推广这些故事,到底想干什么?

二十四孝中有许多故事都很变态,比如第九个故事:郭巨埋儿。说郭巨这个人非常孝顺,家里穷,没什么可吃的,怕儿子跟她奶奶争食,就把儿子骗出家门,挖了个大坑,准备把他活埋。当年鲁迅读至此处,就唬出了一头大汗,说“我是不敢做孝子了,而且也很怕我父亲是个孝子”。按我们今天的标准,这个郭巨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冷血杀人犯——那是你自己的亲儿子,你怎么下得了手?

第二十一个故事叫黔娄尝粪,说庾黔娄的爸爸得了重病,也不知道他从哪听来的,说假如病人的粪是苦的,那就还有救;假如是甜的,那就没治了。于是黔娄就怀着感天动地的孝心去吃他爸爸的粪,吃一口,嗯,苦的,于是就喜上眉稍。过两天再吃一口,坏了,甜的,于是就泪流满面。这事很难理解,按我们现代人的观点,假如父亲病了,儿子可以去求医问药,也可以悉心照料,甚至可以要求得更高一些:既然你已经知道粪便和疾病的关系,为什么不能把吃粪的劲头拿出来,去测试、比对、分析、化验,说不定可以因此而开启现代医学之门。而黔娄同学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吃他爸爸的粪,然后跪在那里哭。网上有人评价,说郭居敬(《全相二十四孝诗选》的作者)对大粪的味道了解得这么清楚,肯定是吃大粪长大的。我觉得这么评价古人多少有点不厚道,但对那些现在还推广吃粪故事的人,希望他们自己可以带头先吃一点,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保持清醒。

这是我们的传统中让人最难堪的一部分,中国人的美学本来是极了不起的,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意思就是要克制、含蓄、内敛,可一谈到忠和孝,就完全失去了控制,把全部聪明才智都用在煽情上,怎么肉麻怎么来。在最近几十年间,这肉麻的事业更是突飞猛进,相信各位一定记得几年前的新闻,当时正在开一个什么会,有人做了个报告,然后就有许多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那叫个情真意切。要是十四五岁的小女孩这么干,我觉得还可以原谅,但这些全是胡子拉碴的老男人,一个个表现得那么声情并茂、声泪俱下、声嘶力竭,真是让人不寒而栗,我当时就想:假如下流可以拿来换钱,这些人一定富可敌国。我为此还专门编了一个段子来讽刺他们:建安六年,刘备往依刘表,刘表见之曰:贤弟此来辛苦。刘备大哭。刘表又曰:贤弟别来无恙。刘备哭倒在地。刘表无奈,命刘备暂栖新野。刘表既出,刘备谓关羽:吾计颇高明否?关公道:高明固然高明,可我还有一事不解。他不过说了几句屁话,你怎么就能哭得出来?哥你看看我,脸都红了。

几年前在《山西青年报》看到一句话,说孝道是一个国家繁荣富强的根本。这话说错了。在维持社会的大体稳定方面,孝道可能确实有一定作用,但跟繁荣富强并没有太多关系。甚至可能相反,翻翻历史就会知道,盛世基本都是个性飞扬的年代,比如杜甫的《饮中八仙歌》,我每次读后都会感叹,想这群家伙简直就是现代的行为艺术家,活得可真潇洒。而乱世大都没什么个性,基本上只盛产几种人:英雄、屠夫、小人,当然还有孝子。在二十四孝中,春秋有五个,西汉一个,东汉五个,三国八个,南北朝一个,后唐一个,宋朝两个,外加一个大舜,稍加留心就会发现,他们大多都活在战火频仍、饥荒连绵的年代,没有一个生活在真正的盛世,汉武年间、开元天宝年间有几个著名的孝子?至少24孝中一个都没收。为什么郭巨黔娄这样的奇葩总是产于乱世?因为乱世最需要这样的奇葩。基本上,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越是不安定的年代,就越需要强调孝道,而越是强调孝道,就越能说明社会出了问题。

 

从五四开始,中国最优秀的头脑就对“孝”及其背后的价值观提出过许多质疑,胡适、鲁迅、周作人、林语堂都在其中。他们的观点可以概括为一句话,那就是要移孝作爱。因为爱是平等的,子女要爱父母,父母也要爱子女;而孝是不平等的,子女必须无条件地爱父母,父母却可以随随便便地把子女拿去活埋。根据我的朋友冉云飞的研究,孝道同时还意味着经济上的盘剥。事实上,孝道完全可以成为政府推脱责任的借口,根据中国的传统观念,成年子女应当承担父母的生活支出,这一条至今依然写在中国的法律中,这在全世界恐怕都是特例,有了这样的法律,政府就没必要过分操心老人的救济和福利问题。当然,这事本来也不该由政府操心,但在中国这样的社会,这就是它的责任。我们应该明白,在郑州99中和北京黄城根小学墙上的那些图画,或多或少都是在向人们传达这样的信息:你要接受这种剥削和不平等,而且要无条件顺从。正如我们所知,在中国传统中,“孝”和“顺”总是紧密相联。

在近几年,被大力推广的除了孝道,还有《弟子规》,在宣传中,这东西被说成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许多小学都开了专门课程,我不否认其中确实有正能量,但同时也应该明白,还有一些东西是迂腐的、过时的,甚至是有害的,比如这一句:“号泣随,挞无怨。”这是讲子女挨打的学问,古人特别讲究这个,所谓“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一般的打要忍着,严重的打就要逃开,否则就会陷亲人于不义。打错了怎么办?忍着,而且不能有任何怨言。现在我们知道,文明社会的第一规则就是要保护弱者,保护未成年人,绝不能随意打骂虐待,而《弟子规》里的这些语句,往轻了说是不利于保护未成年人的权利,往重了说就是在教唆虐待儿童。还有这一句:“丧三年,常悲咽,居处变,酒肉绝。”亲人去世了,我们当然应该真诚地悼念,但是否一定要守制三年(27个月)?披麻戴孝、戒绝酒肉、天天在茅草房里以泪洗面?如果有人自愿这么做,那是他的自由,但如果把这当成人人必须遵守的制度,那就有极大的邪恶之处。爱父母应当发自内心,不能来自制度的强迫。

这也是中国的传统之一:只要说“这是好事”,那就可以变成法律和制度,很少有人会考虑真正的问题:我有没有权利不去做那些你们认为的好事?

1925年3月,鲁迅这样写道:“中国大约太老了,社会上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新东西去,都变成漆黑。”这话适用于许多时代。中国确实太老了,老得足以把所有的优良传统都一一摧毁。当我们翻检古书,会发现那么多不同乃至相反的东西:“忠贞有节”是传统,“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也是传统;“临财毋苟得”是传统,“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也是传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传统,“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也是传统;“虽千万人吾往矣”是传统,“好汉不吃眼前亏”也是传统;“留取丹心照汗青”是传统,“好死不如赖活着”也是传统……在这漫长的几千年间,好的和坏的,美的和丑的,白的和黑的,都一一抵销,到最后,无善也无恶,无是也无非,只剩下一团混沌,人们缩手缩脚地活在其中,怕官,怕挨打,怕麻烦,见有不义,缩头而去,宁可含冤而死,也不愿振臂争之。在我们的文化中,这种人往往被称为“良民”、“顺民”或“老好人”,而作为现代人,我们应当明白,“好人”二字必须有其标准,你应当正直、诚实、善良,对他人的苦难抱有同情,在必要的时候,你还应当勇敢坚强。保全自己不算错,但决不能把苟且偷生视为最高智慧甚至是无上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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