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土家野夫
许多年前,我对于野兽的全部认识,仅限于视其为一种肉食,一顿山区荒年最丰盛的晚餐。那时,这些野物们尚未少到需要人类保护;更重要的是,其时,人最需要保护的是自己的胃壁。
我清楚地记得,童年的木楼之夜,狼嗥和狗吠一样时常发生;野雉与家鸡一起夺食。在白雪皑皑的原野上,山雉鲜艳地飞过如空中的一团火焰,亦如一个童话或一串闪烁的笑声。
成长的过程中对于动物的审美,往往也仅及皮毛(包含对人)。对蜘蛛的厌恶和对鱼的喜欢,实际都无多少道理——我相信对形体构造的美学标准,人类自有先入为主的理念深埋于心。比如鱼大多数显得柔润而性感,完美的曲线和灵动的身肢让人怜惜,而其它一些莫名其妙乱长的禽兽昆虫,则只配一脚踢死。
每个人都会自然过渡到不用童话或寓言的眼光,去看待其它生物的时代。问题是即使已然长大,而我们对身边生灵的认识却并未增加多少。我们有足够理由相信自己就是地球的主人,因此可以毫无愧怍地自命为"灵长"而无须怀疑。但那些生命——飞翔、游动、奔驰或爬行的生命,它们有多少理由值得在我们身边逗留,甚至如此生生不息,每一种都显得比人类活得更充实自在——即使是盲目的乐观。这已不是宗教或诗学的观点可以解答的一些问题,对此稍加深思就会发现,人在不能够解释其它生命的存在时,必将面对对自身的疑惑。
事实上,生物学的研究在很早之时就已开始,至少在布封的时代就已有了专门的书籍。或是更早得多的孔子,就提出了"多识于鸟兽虫鱼"——即使他的初衷只是为了写诗,或者其它什么修辞的目的。懂得用眼睛去注意其它生命,并用语言记录观察到的现象(包含假象),这是生物学的真正开始,也是人类踏上智慧的一步必然阶梯。
描述一种现象固然很难,但它毕竟流于粗浅。我们即使知道了蛇的冬眠,甚至蛇的性交,卵生和胎生,有毒或无毒等等,这仍不足以使我们真正明白这个上帝眼中的罪臣,究竟是怎样与人类一起诞生、繁衍和死亡的。此即是说,二十一世纪,是一个分析的时代,描述只是人类童年的呀呀学语。
现在,大多数人或多或少地知道了生物学是怎么一回事,但实际上很少了解生物学已经获得了怎样的进展,当代生物学家正在着力于哪些问题。尤其在中国,更多的人还只是在电视上为镜头中的"动物世界"而孩子般的啧啧称奇,而并未更多地留心与我们自身休戚相关的关于生物和生命本质的一些问题。即使是肤浅的认识,大多数人依然懵懂难言。如果只是问穿山甲与乌龟究竟谁的味道更鲜美,也许能够回答的人比前者要多。
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我真正想要讨论的那个话题——纳塔莉·安吉儿的这本《野兽之美》。严格地说,译成"野兽之美"并非译者的词不达意。因为汉语的野兽常常泛指那些凶猛嗜杀,而又心怀鬼胎的高大动物,它似乎并不包含被人类蔑视和欺负的那些小家伙。译者认为当译为"造化之美",但如果把"野兽"理解为人类之外的其它生物,似乎这样去理解作者的原来命名也无可厚非。
这是一本关于生物学的普及读本(这样界定实际是幼稚可笑的),因为事实上作者讲述的是分子生物学这个当代最前卫的科学话题。有趣的是,这样一个高深的主题,完全隐蔽在作者最生动最文学的叙述中。我们读到的只是各种动物的趣味生活,它们怎样像人类一样求爱、竞争、打醋架和生儿育女,怎样自私小气或牺牲贡献。我们从前传说中恩爱贞节的一些飞禽,在实际生活中可能反而是一个性开放主义者。我们一直偏执相信其贪婪凶残的走兽,却很可能是一个勇于造福后代的慈母良父。
文学编织了太多美丽谎言,只好由科学来揭示真理。当然,如果仅限于澄清一些动物的事实,并不足以使本书获得如此多的赞叹。作者实际上是在介绍当代最伟大的一些生物学发现和成果,而这些发现和成果又是怎样在影响人类对自身生命进化的思考。也就是说,本书早已超越了生物学的范畴,它更多地还是在关注人类,在思考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胞,是怎样决定了人及一切动物的爱恨悲欢和生老病死。
诚如作者所言,“大自然讲述的每个故事都是令人心悸、美丽无比的,她是人类最有创意的魔术师,袖子里总能抖出另一个令人惊讶的东西来……”在娓娓述说中感到了创生之美,感到了“生命在基因和形态学尺度上的延续,说明地球上所有生灵之间皆有着非常重要的兄弟亲情。”
是的,我们——人,活在一个集体之中,这个集体彼此不能进入对方的思想,却不约而同地受制于相似的基因遗传,殊途同归地世代繁衍和走向死亡。在同一方蓝天下,鸟飞过,鱼游过,虫爬过,兽跑过,人走过,踪迹遍地,交叉纵横,却没有任何一个物种,真正解开了自身行为和全部生命的密码。在这样的不朽竞赛中,人,开始显示出了他的高明,开始磨拭不同的钥匙,以图打开那扇永恒的门锁。
这是一本完全有理由被视作纯文学来拜读的作品,它讲述动物的奇异故事,也讲述人的故事。谈生物学、DNA,也谈哲学、人生。其叙述语言的优美精彩,文字透出的机智幽默,足以让太多的文学从业者汗颜。最为重要的是,生物学这样一种严肃尖端的学科,在其笔下成为触处生情的感伤回顾。使每一个读罢此书的人,都不能不重新审视自身的一切——我们存在的依据,流动在血液中的固有定势……生命的秘密太多,说穿了仿佛又太简单无奇—— 一切生死情仇都是从细胞开始的,无论你我抑或鸟兽虫鱼。
最后想要说的是,作者只是一个记者(我们俗称为新闻工作者);在中国的同行中,我们似乎尚未看到有谁去对一个陌生的学科进行专访,并写出一本供成人看的所谓科普文学出来。当然,我指的是如此透彻领悟,如此深入浅出,同时又如此有滋有味的作品。我们的科普文学主要停留在给儿童启蒙的基点上,所以永远难以成为成年人的读本。而成年人对当代科学的认识,事实上却又不胜于孩子。
言至此,确信已到深夜,万籁俱寂。在无法望尽的夜色中,我同样确信无数生灵在行动。用翅膀或蹄爪,运行于大地之上。每一个生命都深怀自己的目的,体会着活着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