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慕容雪村
在20世纪初期,没有哪个女人比莎乐美更风流,如果给当时的学者排个座次,前几名基本都在她的床上。莎乐美相貌极美,口味也不怎么清真,从年近四十的怪叔叔尼采,到二十出头的小鲜肉里尔克,她来者不拒,捡到盘里就是菜。她老公叫安德烈亚斯,也是当时的一号人物,看着一群隔壁老王流着口水跟在自己老婆身后,或翻墙以索吻,或跳窗而求那个,安德烈亚斯头上发绿,眼中冒火,心头泛酸,不过最后还是决定跟他们和平共处。
这群隔壁老王对人类文明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但历史并不公正,一百年之后,人们只记得“上帝已死”和“此刻谁在世界上某处哭”,没人会想起安老师伟大的奉献与牺牲。设想一下,假如这是一条暴脾气的汉子,某天醋火攻心,抡一把大砍刀冲进卧房,把尼采和里尔克赤条条地砍翻在床上,人类历史很可能就要换个写法,如你所知,没有尼采就没有希特勒,没有希特勒就没有二战,要是没有二战,你们这些毛孩子很可能还在感谢日本侵华。
当然,在如何对待隔壁老王的问题上,我们同样不能照搬西方模式,在过去的数千年间,我们的“隔壁老王学”始终处于领先地位,一路填补国际空白,论见解之独到、手法之尖端,比西方国家不知道高到哪里去,只可惜这行当没有诺贝尔奖。
在中国历史上,中国隔壁老王的命运比普通人更加悲惨,他们中有一些被浸了猪笼,有一些被刀砍死,还有一些被切除了部分器官……在大多数时代,只要拿到了确切证据,就可以用任何手段干掉隔壁老王,法律并不禁止。
除此之外,古典名著《玉蒲团》还提供了一种非常现代化的解决方案,这本书的主角叫未央生,仗着身手不凡,跑到权老实家里当起了隔壁老王,权先生虽然生活在几百年前,却有着朴素的平等主义思想,没动刀也没动枪,默默地跑到未央生家里,一步步登堂入室,也当上了隔壁老王。故事写到这里本来很美好,两对夫妻交叉换位,共建和谐,玩得超越了时代,谁想后面越写越俗,权先生放着好好的隔壁老王不当,非要去当人贩子,把未央生的太太卖进了红灯区,接着是一大堆道德劝诫,什么“淫人妻女者,其妻女必被人淫之”,这就是胡说八道了,如果隔壁老王是个光棍,你拿什么去淫?
从《金瓶梅》到《骆驼祥子》,隔壁老王都被称为野汉子①,这是贩夫走卒的说法,我们文化人一般称之为野夫。在传说中,野夫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衣柜里,其实不然,他有时候也会站在窗户外头,穿得很清凉;有时候还会趴在床底下这个更清凉。在《灯草和尚》中,那位野夫还自带魔法,女主需要的时候就变成一个和尚,不需要的时候就变成一根灯草,相当地奸诈难搞。现在灯草没人用了,不过魔法并未失传,看看你身边的那些电灯泡吧,发光的不一定是金子,也可能是隔壁老王。
看过《纸牌屋》的肯定不会忘记那一幕:夜幕四合,灯火不熄,在美帝国主义的某间卧室中,未来的总统夫妇正和隔壁老王进行着坦诚而热烈的交流。第一夫人优雅热情,总统先生真挚坚定,而夹在中间的隔壁老王——他们的警卫员,也在努力地提高自己的姿势水平。这情景太动人了,我看后哭了整整俩礼拜,完全没想到腐朽的资本主义也会有这么亲切的官民关系。
另一位美国总统的故事更加耐人寻味,说这位总统跟白宫的一位女服务员有染,后来这位女服务员嫁给了总统的某位侍从。新婚之夜,新娘香肩半露,媚眼如丝,雪白的小脚一勾一勾的,新郎官却一点都不着急,他照了照镜子,正了正衣冠,异常庄重地对着新娘的玉体敬了个礼。新娘问:你干哈呀?新郎两脚咔地一碰:向XX战斗过的地方致敬!
这些故事可以告诉我们什么叫优雅,但中国人还可以更优雅。一百多年前,吴趼人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讽刺胡雪岩,说他到处开分公司,每开一个就娶一房姨太太,然后请个经理,胡雪岩忙啊,常年在外东奔西跑,那些经理除了要打理生意,还要打理他的姨太太,最后十有八九都成了隔壁老王。帮别人照顾老婆这活儿不好干,古往今来,只有关二爷一人保持了正确的姿势,他一手拿书,一手拿蜡烛,每天夜里都站在二嫂门外冒充学者,其范儿固然高冷,但也让人不禁深思,你哥不在家,你嫂子在里面孤枕难眠,你花里胡哨地跑她们门前得瑟是几个意思?
关二爷和胡雪岩的经理们最后都成了大功臣,这事足以说明我大中华管理学的优越与先进,那些还在读松下幸之助或杰克韦尔奇的人可以省省了,崇洋媚外不一定就能搞好企业,考虑到我们自己的国情,胡雪岩的管理之道可能更实用,你看,只要方法得当,再加一点领导技巧,隔壁老王们也可以为你所用,而且还能带来可观的经济效益,《红楼梦》里的多浑虫就是靠这个发家的,他老婆叫多姑娘,论才华不如莎乐美,但美貌风骚尤有过之,贾府男人多半都是她家的隔壁老王,在他们的帮助之下,多浑虫有吃有喝,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实现了小康生活,而且对贾府的安定团结做出了令人发指的贡献,人才啊。
在电影《不道德的交易》中,隔壁老王开出了一个令人心动的天价:只要黛咪·摩尔陪他一晚,他就给她老公一百万美金。这电影是1993年拍的,那时一美元可以换8块多人民币。而论实际购买力,1993的800万不会低于今天的一个亿,堪称是史上最慷慨的隔壁老王。近来有许多道德家愤怒地谴责出轨,他们的道德感令人敬佩,但我觉得这愤怒也可能跟价格有关:如果隔壁老王是个穷鬼,那出轨就是个道德问题,当然应该愤怒;可如果他能拍出一个亿,并且说“只要让你老婆/老公陪我一晚,这钱就是你的”,这事很可能就成了一个数学问题,数学问题嘛,大家都懂的,跟道德没什么关系。
盛产道德家的地方,空气往往都很糟糕。正常社会也有绯闻和八卦,广大人民群众也喜欢这个,有评论的,有嘲笑的,情绪一般都很稳定。道德家则不然,他们的道德太多,体内已经装不下了,从天灵盖一股一股地往外冒,红彤彤的,有的已经发黑了,很快凝结成云,一坨一坨地飘在天上,一会儿排成S形,一会儿排成B形,看起来蔚为壮观。这些道德颗粒小、密度大,吸到肺里就排不出来,本地人已经习惯了,外地朋友最好还是戴个口罩。为了写这篇文章,我还专门去这些道德家出没的地方看了看,对他们的才情和诗意尤为敬佩,特别是那些常用词,令人不禁怀疑他们的道德究竟是从哪个器官分泌出来的。
不可否认,有些隔壁老王的行径确实卑劣,不仅偷情,而且还杀人放火、谋财害命。只有在这个意义上,道德家们的善恶标签才算贴对了地方,而如果只是偷情,不一定跟善恶有关,很可能只是人性软弱的体现。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们道德家一样是不锈钢做的。没错,家庭确实重要,欺骗和背叛也让人鄙视,可你怎么知道人家里是什么状况?万一其中一方性无能呢?万一人家婚前约定可以劈腿呢?事关隐私,当事人尚且没有明说,你就瞪起一对杠铃般的大眼,高蹈阔步地发表那些又黑又粗的道德宣言,请问你速效救心丸带了吗?
用别人的腰部以下来证明自己的道德高尚,这事没什么风险,也不需要动用太多脑细胞,收益却高得吓人。但论及实质,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跟道德家没一毛钱的关系,你说几句无所谓,讽刺嘲笑也没关系,没必要把自己气得尿血。事实上,跟他们有关系的事多了去了,狼叼了他们家的羊、猪上了他们家的房、地里的白菜一次次被性侵……道德家们正义满怀,但在这种事上基本都是缩着头,牙都不露一个,唯独见了隔壁老王压不住火。这事也可以理解,谁不喜欢吃软柿子呢对吧,欺负人就得找那些好欺负的。
大体说来,越是文明的地方,女性地位就越高,整个社会就越尊重她们的选择,隔壁老王也会因此而受到宽厚的对待。不文明的地方就没法说了,潜到水底看看吧,无数隔壁老王都在那里趴着呢。当人们众口一辞地谴责隔壁老王,并不能说明那个社会有多么纯洁,很可能只是因为没什么可说的。
在此要讲一位L先生的故事。在我们十几岁的时候,L先生腼腆害羞,追求爱情却极为勇敢。有一天放学后,他在操场上拦住一位姑娘,问人家愿不愿意跟他处对象,姑娘不同意,他就拿刀自残,划了一刀又一刀,血流得满身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哪见过这个,最后终于同意了。L先生就骑车带她回家,一路千盟万誓,说一辈子只对她一个人好。十几年后,他们双双下岗,做过几次小生意,也都是血本无归。最后那女人就站到街上,强笑着跟过往的男人搭讪。东北人好面子,做生意都在离家很远的地方,L先生就负责早晚接送,有时去得不凑巧,就会看见妻子和隔壁老王在那儿窃窃私语,他就在不远处皱着眉头抽烟。大约在2005年,我的一位朋友在某条小巷中遇到了他们,L先生在前面气喘吁吁地蹬车,一边慢条斯理地跟她讲女儿怎么写作业,那天的电视上都演了些什么。擦肩而过的时候,那女人像是认出了我的朋友,先是怔了怔,然后倏地转头,把脸紧紧地贴在丈夫背上。“她看起来好老啊”,我的朋友说,“三十几岁的人,头发都白了一半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评这样的生活,但我相信,任何一种道德在这里都没有意义。隔壁老王也不再是负面人物,他们让黑暗街巷中的女人有了活下去的勇气。而回到多年之前,当那个羞涩稚嫩的少女面对着淋漓流淌的鲜血,她肯定也不会想到,未来的生活竟会如此辛酸和苦涩。“她看起来好老啊,三十几岁的人,头发都白了一半了。”
①:《金瓶梅》第35回:金莲道:“……你不与,莫不教我和野汉子要?
《骆驼祥子》第15章:老头把外场劲儿又拿出来……“她就晓得了,到底是爸爸好,还是野汉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