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尖

中国的小资历史说来那话儿也长。从诗经时代的秋水伊人，到老北京的“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从宋词里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到新上海的百乐门爱俪园和平饭店老年爵士乐，小资们玩的不是心跳，是意象，他们苦心经营的是口腔期的“革命”，迷恋的是“颠覆”这个词汇及其包含的迷离的可能性，他们最喜欢的时态是过去时和将来时。

小资没有现在时，因为他们从来不创造，他们不活在当下，他们是廊桥遗梦是花样年华，是小城之春是春光乍泄，是过去的胭脂扣是未来的钢琴课，他们谈谈情跳跳舞，背诵切格瓦拉的名言牢记杜拉斯的情人，购买樱桃小丸子蜡笔小新史努比，议论巴索里尼对巴赫的迷恋争论瓦格纳与尼采的决裂，搅着星巴克的咖啡吐着后现代的烟圈，他们激烈地抗拒媚俗，摆出一副随时准备抛弃王家卫哈根达斯和资生堂的架势。

对当代生活的软性批评是小资们的姿态，也是他们大批繁殖并四分五裂的原因。解放后，小资大资一起被镇压下去，布尔乔亚阶层成了一个无止尽的失血地带，就像《牡丹亭》里唱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样都付与断井颓垣。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听市声看电车回家拍卷首玉照的日子，过去了。“小资”成了一种可怕的道德评价，和“作风问题”同样致命。小资，那就说明你腐朽，你脱离人民，你需要教育改造。有个小女生，因为作文里写下雨天赶回家收起阳台上的茉莉花，而被判定是没有革命理想没有阶级觉悟的小资后代。改革开放了，随着资本家们打道回府，巴黎春天、卡萨布兰卡、迈阿密水岸豪庭再次强势登陆，金发碧眼的异域风情有效地营销了虚幻的概念，以及图片上的梦乡。

于是出现了这样一种人类：他们穿同一类牌子，看一样的书，出入相同的场所，他们依赖香水味道互相甄别，他们用中文中夹杂的几句英文彼此掂量。他们的日常生活充满仪式感，他们是派对上笑得黄金分割般的美丽孩子，他们的每一次行动都有出典，每一个细节都体现着自尊自爱，他们是纳绥西斯（Ｎａｒｃｉｓｓｕｓ）和林青霞的后代，他们游荡在北京的三里屯、上海的新天地、广州的ＷｉｎｄＦｌｏｗｅｒ，他们的圈子不大，进入那个世界的切入口是“品位”，走出那个世界的也是“品位”。

因为品位，小资们开始分道扬镳，咖啡不放糖是小资，放很多糖也小资；喜欢周星驰是小资，拒绝周星驰也小资；游园惊梦是小资，流星花园也小资；素食蔬食是小资，满汉全席也小资；出没高尚场所是小资，游走灰暗地带也小资……小资们于是互相看不起，马不停蹄地翻越时尚的黄昏，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苦苦逃避的就是自己的偶像。因此，天南地北的小资真是没什么重大区别，把他们集体命名为“小资”不过是图个方便，而其定义的含糊倒给这个词带来了无量前程。翻开任何一本时尚杂志，你遭遇“小资”的频率绝对不低于“酷”，不低于“爱情”和“电玩”。

其实小资是生活中梦想般的一道伤口。是包法利夫人（ＭａｄａｍｅＢｏｖａｒｙ）在服下砒霜前的全部梦和全部罪，也即是儒勒·德·戈吉耶发明的“包法利主义”，他的定义是：人所具有的把自己设想成另一个样子的能力。芳龄可可的爱玛，在碰到包法利之前，有非常欢愉而激情的梦幻，但是老实的外省医生只能给她平静的生活。百无聊赖，“她买了一个哥特式的跪凳，一个月买了十四个法郎的柠檬来洗指甲；她写信去卢昂买一件卡什米蓝袍；她在勒合店里挑了一条最漂亮的绸巾；她把绸巾当室内服的腰带用；她把窗关上，手里拿一本书，穿着这身奇装异服，躺在一张长沙发上。”如此，她觉得她不再是外省女人，不再是一个平庸的外省医生的太太。这是当代小资的启蒙女性，一生，她都渴望自己不是包法利夫人。

不过，话说从头，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似乎都浸透着小资们的眼泪，因为有了小资，平常的生活才有皱纹有欢笑，有了难以启齿的悲伤和霍然而愈的刹那，小资把生活变得高于一切，让全世界的作家导演都渴望为他们创作一部小资圣经，讨他们欢心，成为他们的图腾，同时翻开他们的口袋与钱包。所以尽管小资们风里泪花永不干，但他们却越来越强大，因为小资是对当代生活的一种确认和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