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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制卤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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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路

我九岁那年,胡同里的废屋住进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女人三十多岁,腿有点瘸,从来不笑。她用旧木板当门,扯牛毛毡封严漏雨的屋顶,立起玻璃柜,摆上烟酒、牙膏和方便面,小店就此开张。无论晴雨,女人都在门槛上支着红泥瓦罐,微沸的卤汤里浮沉着十几只卤蛋,样子普通却香得出奇,香得满胡同的小孩挠心挠肺的饿。

刚过完年那会儿,是我一年中最阔绰的时候。怀揣几块压岁钱,我天天买女人的卤蛋解馋。我发现她不光腿瘸,胳膊上还少一大块肉,袖子凹下去直接包住骨头,像被什么野兽咬过。我问原因,女人有点慌,支吾说是“被打的”。

“你爸也这么凶?”我给她看我的手心,那里有道疤,是我爸用扫帚抽的。这事让我觉得女人很可亲近,她虽然不笑,却并不是装模作样、高高在上的大人。

女人一天能卖出上百个卤蛋,补充新货时,总是举起生鸡蛋对着灯光细看,之后分做两堆,一堆洗净进卤汤罐,一堆回柳条篮。我问原因,女人摆手说:“鸡蛋里面有活命,吃不得。”胡同周围没有母鸡,她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居然自己孵出一窝鸡仔,鸡仔迎风长大,沿着胡同的墙根昂首阔步,像黑暗背景里散开的云。

“她打算卖卤鸡了,”我姐夫说。他在胡同口开了家“好想来”饭馆,自己也买女人的卤蛋,暗中琢磨卤汤配方,始终无法复制。

胡同里的鸡越来越多,女人从来不杀,像对孩子似的宝贝着,提防狗,提防猫,提防胡同里的自行车,还给每只鸡起了名字,早晚呼唤。几个月后,邻城禽流感爆发,胡同里冲进一拨人,当场抓住所有的鸡杀死。那天我去买卤蛋,女人坐在门后,脸是灰的。我觉得可怜,放下钱赶紧走。

我在学校有两个敌人,是对姓牛的兄弟,他们家在胡同口开了个“牛魔王面馆”,跟我姐夫的“好想来”对门抢客,大人们彼此还假装客气,小孩子见面就互翻白眼。有天放学后,牛氏兄弟一起把我截住,不许我回家,往我的头发和校服裙里撒沙子。我拔脚就跑,兄弟俩一前一后堵住胡同口,姓牛的哥哥还叫来他家的狼狗,步步向我逼近。下午的胡同背阴,家家关着大门,一个街坊也没出来。我眼里进沙,退无可退,忽然看到卖卤蛋的女人从店里走出来,冲我招了招手。

女人请兄弟俩免费吃卤蛋,请他们不要打我。姓牛的哥哥转转眼珠,要求他家的狗同享待遇,女人居然答应了。从那天起,我不再跟牛氏兄弟吵架。

女人姓陈,我叫她陈姨。我把攒了很久的小浣熊泡面卡存到她店里,因为我有一对危险的父母,他们经常翻查我的东西,看到不喜欢的就扔进垃圾箱。陈姨头脑不太灵光,应该不会贪图我的财宝,其实我怀疑她开店亏本,因为有时小孩子胡说她算错钱,她就真的多找钱出去。我看不过,放学后常去店里写作业,有时帮忙算账,我姐夫说:“不管自家饭馆,胳膊肘往外拐!”

胳膊肘有胳膊肘的理由,我帮陈姨看店,能得到卤蛋的奖励。陈姨将新鲜鸡蛋连壳煮到刚熟时捞出,一边小声念佛,一边用铁勺背将蛋壳敲碎,丢进卤汤,不多久蛋壳上就出现一张圆圆的裂纹网,卤汁顺着网纹滋滋渗入,在蛋壳有点空的那头聚起一汪泉,一直香到蛋黄的心里面。来陈姨店的客人很多,没有不买卤蛋的;我姐夫的饭馆有菜有肉,但哪有一样能与这卤蛋相比!

“给你一个任务,”姐夫有天对我说,“把卤汤配方弄回来。新换的卤菜师傅尝来尝去,还是有几味料尝不出来。”

“那陈姨不就没生意了吗?”

“卤汤天生就是伺候肉的,我们怎么会大材小用地卤鸡蛋,抢不了她的钱!”姐夫见我犹豫,“你想不想把对面那家牛魔王比下去?”

我想。

那天放学后,我走进陈姨的店。她不在炉子边,我穿过店面,探头往屋后看。那里连着半个废弃的土院,下午的阳光照下来,陈姨弓着腰,用漏眼铁桶仔仔细细地浇水,院里的西红柿苗正在开花,青菜展开碧绿的叶子,盖过她的脚面。清水渗入土层,细小的灰尘浮在水面打转,陈姨擦了擦脸,点点头说:“你来啦。”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不是绽放的、溢满鱼尾纹的笑,而是藏在眼睛里,一抹带着满足感的、平静的亮光。

我没问卤汤的配方,回家去了。

过了几天,我英语考砸,愤怒的班主任打电话去我家,是姐夫接的。姐夫把我叫到后堂:“这事我可以帮你瞒着爸,也可以不瞒,卤汤配方的事,你自己看着办。”

我想拒绝,我爸刚好进门,他喝了酒,瞪着眼睛说:“什么事?”

我当场就怂了。姐夫笑嘻嘻地编了个借口。

我再次站在陈姨的店里。我积极地卖卤蛋,给炉子填蜂窝煤,就是开不了口。陈姨招呼我到店后的院子里,我看见一只瘦骨嶙峋的小黄猫,炸着满身绒毛,站在西红柿下,轻声地叫。

“哪来的猫?”我把小猫搂进怀里,它眼睛翠绿,看不见瞳仁。

“捡的。”陈姨在小猫脖子上拴了根绳,一路穿过小院,系在店里的五斗柜腿上——那是她放衣服的地方,也是小浣熊泡面卡的藏宝地,“是个瞎猫,母猫不要,被耗子咬。”

“我姐夫的饭店每天都有剩鱼,我带来给小猫吧!”

陈姨的眼里一下子有了光,我想起之前她看着胡同里的鸡仔时,也是这样的神情——那种很难形容的,母亲看着孩子时才会有的神情。

“陈姨,你那个卤汤配方……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低着头,抱着猫乱摸。

她居然答应了。

我撕了页作业纸,连笔一起递给她,“那你……随便写写就行。不用写得太清楚的。”

“这个随便不得,差一点味道就不对。”陈姨没接我的纸笔,有点难为情,“我识字不多,那些东西也叫不上名字,都是早先在香料铺里抓点这个,抓点那个,配出来的。现在卤汤已经做好,就要每天每夜煨在火上,越卤越香。”

我如释重负,一溜烟跑回家,对姐夫汇报说,卤汤已成,配方无缘得见,这事就算了结。

几天后,我在陈姨店里写作业,姐夫又来买卤蛋,捞蛋时居然连带着出水一头漆黑油亮的死蟑螂。姐夫把蟑螂抖下地,踢向一边,排在他后面的客人都看见了。

陈姨的脸一下子白了。“这卤汤,得换。”她勾着头站起来,赔着不是。

“小事小事。”姐夫安慰她,对我使个眼色。陈姨必会再去香料铺采买,我只要跟着记就行了。

姐夫走后,我在陈姨的店里坐到打烊。陈姨倒掉卤汤,十几个圆圆的鸡蛋水落石出。她舍不得丢,在柜台上剥蛋壳,狭小的屋里香气四溢。我拒绝共享卤蛋,陈姨以为我嫌脏,我干脆把姐夫的打算和盘托出,越讲越生气。

陈姨一言不发。她站起身,从五斗柜里拿出我的那袋小浣熊泡面卡,我僵住了,预感自己要被赶出去了。
“你们这些小孩……”她递过来,我发现我的财宝居然翻了倍,“这种面怎么煮都不好吃,就靠这些花卡片笼络你们。你看看我集得对不对。”

这天晚上,陈姨破例跟我说了不少话,她说自己有个女儿,比我小两岁,可惜跟她出远门时,得病死了。我在昏黄的灯光下,剥着香喷喷的卤蛋,一边吃,一边看她的脸。在那之前,从来没有大人这么认真地跟我谈话。

“明天我去配卤料,你跟我一起吧。”陈姨说。

我没有去,索性之后一星期都没去陈姨的店。姐夫很不高兴,他说陈姨不仅卖卤蛋,还开始加卖卤豆腐、卤面筋和卤茄条,加上本来就出售花生米和酒,多少影响了 “好想来”的生意。不仅是姐夫,似乎“牛魔王面馆”也有点不安了。

我深感振奋,觉得又有脸见陈姨了,一放学就再去她的店里帮忙。还没走近,我看见胡同口围着一群看热闹的街坊,人人伸长脑袋往陈姨店的方向张望,有几个人回头看到我,眼神就像看见鬼一样。我心里打鼓,不由自主地绕路回家。

全家人都出门迎接我,我妈把我紧紧抱住,我爸和姐姐站在一边。

“你没事真是万幸!”我姐夫说,“下午警车都来了,谁想到卖卤蛋的女人是杀人逃犯!警察带着枪来抓她!”

“听说她在乡下被丈夫打得受不了,杀了丈夫带小孩逃出来,半道上嫌小孩碍事,又杀了小孩……”

“最近‘严打’,这下她的脑袋要被打掉了吧!”

我很震惊,竟然毫无后怕,甚至满心不信。姐夫饭店的生意一落千丈,街坊和同学的父母都说我跟杀人犯走得近,思想危险。我每天放学后立即回家,写不进作业也睡不着觉,一关灯,那十几枚剥了壳的卤蛋便从黑暗中浮现而出,像抹掉眉眼的苍白的脸。这么浑浑噩噩地到了周末晚上,我躺在床上一激灵:那只拴在柜腿上的小黄猫,已经饿死了吧?

我打着手电,走进昏黑的胡同。陈姨小店的门半开半掩,门槛上的炉子灭了,卤汤罐还在,卤蛋浸在冷汤里,无人问津。我鼓起勇气推门,电闸已被切断,屋里一片漆黑。我唤着猫,直穿进屋后的小土院,西红柿和青菜被踩得七歪八倒,绳子还在,猫不见了。我松了一口气。

窸窸窣窣,屋里传来响动。顺着手电光,我回溯而去,看见满地白色的小圆脚印,几盒牛奶敞口放在地上,黄猫蜷在五斗柜脚,虽然是瞎的,两眼却放着绿光。我翻出小浣熊泡面卡,抱起猫狂跑回家,我不敢回头,仿佛身后有无边的黑暗,有什么东西正在奋力追赶。

在我的房间,暖黄的灯下,我打开泡面卡的宝藏。花花绿绿的卡片中夹着一块白色纱布,包着没下锅的卤料。

八角,桂皮,花椒,陈皮,香叶,还有几味我不认识。生怕我弄错似的,每一味配料都很完整,毫无碎屑,散发着辛辣醇厚的气味。

我包起卤料,包起跟陈姨有关的一切。我不知道她究竟遭受了怎样的对待,会让她决意割裂一切,一路辗转,在陌生的城市中独自求生,我也不知道一个连未出世的鸡仔都会怜悯的杀人犯,究竟是恶,还是善。

十几年过去,那片胡同在城市改造中片瓦无存,黄猫在我家生了小猫,发福、老死,我考进大学,找到工作。牛氏兄弟里的弟弟一直跟我同校,他毕业后去了律所,我姐跟姐夫打官司离婚时,我还请他帮了忙。

官司结案的那天,我请牛律师去出租房吃饭。酒过三巡,牛律师说,当年是他爸向防疫站举报陈姨养鸡,后来牛魔王面馆生意变坏,他爸又举报陈姨没暂住证,没想到她竟然是逃犯。

“你姐的案子不用谢我,现在接到家暴相关的离婚案,我都尽量帮忙,就当是对陈老板娘道歉,”牛律师喝得有点醉,“你呢,她对你那么好,你为她做了什么?”

我回身进厨房,揭开卤汤罐,端出香气扑鼻的卤蛋。牛律师的眼睛闪闪发光,又惊又喜地看着我。

“我把她的味道传承下去。”

我们剥开卤蛋,像剥掉一层硬脆的心结。当年受过关照的孩子都已长大,我们恭敬、认真地活着,惭愧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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