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张佳玮:
我上学时,语文课选篇,朱自清先生的文章,大多是:
《春》、《背影》、《荷塘月色》、《桨声灯影的秦淮河》通常选录课本。这几篇里,《荷塘月色》大概最典型,老师最爱讲,还要求背。
斗胆说句:
读了朱自清先生其他的文字,再回头看《荷塘月色》,自然会觉得:这整篇文字,单看段落,委实是华美斑斓,词汇量欠缺的孩子读来,会觉得眼花缭乱。
但全篇看来,就有堆砌之嫌。《秦淮河》一篇,也是辞藻优美,描绘入神,但华丽得过了度。
当然也不是朱先生的问题。《秦淮河》一篇,朱先生25岁时写的。川端康成写《伊豆的舞女》差不多也就这年纪。《荷塘月色》,28岁。
写《背影》时,朱自清先生其实也是27岁,但有了家室,题材不同,文笔立刻不同。
虽然抒情上还是有些外露,但父亲著名的买橘子那段,质朴从容,词采得宜,文气流畅。
许多人是到了年纪,回头看看,才发觉《背影》的好处。
许多淡雅醇厚的味道,是要时间才能读懂的。
人读书历程,也往往如此发展。少年时候,会喜欢鲜浓华丽、斑斓多彩的文。年纪长了些,就能领会敦厚温柔之美,就会复古、崇口语、喜冲淡平和。
这就像太妃糖吃多了,会觉得喝口茶也不错,清爽可口,味道悠远。
然而,即便是《背影》,依然不是朱自清先生的全部。
因为,与《荷塘月色》、《秦淮河》一样,《背影》也是朱自清先生三十岁之前的作品。
朱自清先生自己,而立之年后,文字也是有进境的。只可惜这些文字,很少进选篇,名气也不那么大。
这也是许多作家很被动的地方:
他们被拿来当门面的代表作,往往不是他们最好的作品。
朱自清先生中后期写扬州茶馆食物,与汪曾祺先生各擅胜场。
写英国的片段,随手摘一段,看去和《荷塘月色》,已经不像一个人写的了:
【茶饭店里可以吃到一种甜烧饼(muffin)和窝儿饼(crumDpet)。甜烧饼 仿佛我们的火烧,但是没馅儿,软软的,略有甜味,好像掺了米粉做的。窝儿饼面上有好些 小窝窝儿,像蜂房,比较地薄,也像参了米粉。这两样大约都是法国来的;但甜烧饼来的 早,至少二百年前就有了。厨师多住在祝来巷(Drury Lane),就是那著名的戏 园子的地方;从前用盘子顶在头上卖,手里摇着铃子。那时节人家都爱吃,买了来,多多抹上黄油,在客厅或饭厅壁炉上烤得热辣辣的,让油都浸进去,一口咬下来,要不沾到两边口 角上。这种偷闲的生活是很有意思的。但是后来的窝儿饼浸油更容易,更香,又不太厚,太 软,有咬嚼些,样式也波俏;人们渐渐地喜欢它,就少买那甜烧饼了。】
他中后期写景,已经比《荷塘月色》时清爽多了:
【这也是个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大细了。有时闪着些许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却又没有——只剩一片飞烟而已。从前有所谓“雾濲”,大概就是这样了。所以如此,全由于岩石中间突然空了一段;水到那里,无可凭依,凌虚飞下,便扯得又薄又细了。当那空处,最是奇迹。白光嬗为飞烟,已是影子;有时却连影子也不见。有时微风吹过来,用纤手挽着那影子,它便袅袅的成了一个软弧:但她的手才松,它又像橡皮带儿似的,立刻伏伏贴贴的缩回来了。】
他一个扬州人,下面这几句写成都的,却也很传神:
【成都春天常有毛毛雨,而成都花多,爱花的人家也多,毛毛雨的春天倒正是养花天气。 那时节真所谓“天街小雨润如酥”,路相当好,有点泥滑滑,却不至于“行不得也哥哥”。 缓缓的走着,呼吸着新鲜而润泽的空气,叫人闲到心里,骨头里。若是在庭园中踱着,时而 看见一些落花,静静的飘在微尘里,贴在软地上,那更闲得没有影儿。
成都旧宅于门前常栽得有一株泡洞树或黄桷树,粗而且大,往往叫人只见树,不见屋, 更不见门洞儿。说是“撑”,一点儿不冤枉,这些树戆粗偃蹇,老气横秋,北平是见不着 的。可是这些树都上了年纪,也只闲闲的“据”着“撑”着而已。】
张爱玲说成名要趁早,但朱自清先生二十多岁成名,也有不好处:《荷塘月色》成了门面,很容易让人误会他的风格。
像《受戒》就是汪曾祺先生花甲之年才发表的,老辣浑成,质朴天然。
其实朱自清先生也有晚年的文字,汪曾祺先生年少时也锋芒锐利。
只是,写东西的人,很容易只被记个代表作。
许多少时听过盛名的作者,长大后,找些他其他文章来读,可能会发现截然不同的味道来——那些读了《变色龙》,就以为那是全部的契诃夫;读了《阿Q正传》,就以为那是全部的鲁迅先生的人,就很容易错过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