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海鹏

有个1993年的老电影叫《完美的世界》，凯文·科斯特纳主演，讲两个罪犯越狱，劫持了一个孤独的小男孩当人质。跑路过程中，科斯特纳发现，哎哟，小孩跟自己小时候一样，孤僻，开始对小孩产生了保护欲。为此不惜杀掉了欺负小孩的同伙。后来又给小孩买了一瓶可乐，玻璃瓶，好像是用麦秸吸管那种，小孩可能没喝过，喝了一口，脸上绽放惊奇喜悦，这个给我印象很深，因为我也向来喜欢小孩惊奇开心的样子。后来的情节我记不清了，反正他们成了朋友，快乐地喝了好几瓶可乐，最后警察以为罪犯要害小孩，罪犯又要保护小孩，他就被打死了。那时候人们的情绪不像现在这么节制，结尾是个抒情性场面，直升机视角，植物大片地摇摆着，罪犯躺在地上，小孩跑向他。当时是租的录像带，我们都很感动。有个大哥，幼年失怙，就是没爹，是当时我们当中最有身份的了，看得嚎啕大哭。我们是小孩的时候，肯定不是完美的小孩，但是应该得到爱与保护，当我们得不到的时候，刻下了生命的伤痕。我们是大人的时候，也不是完美的大人，但那伤痕不是教我们要刻薄报复，而是要拥有阻断它再次传递的勇气，所以更要为新一代的小孩们提供爱与保护。更重要的是，这个电影，还有很多小说，乃至生活，都告诉我们，成年人与孩子之间可以心灵相通。无论人性的底线有多少条，一千条一万条，第一条也一定是善待小孩。无论世界上有多少种恶，最不能容忍的，也一定是虐待小孩。如果在这一点上还有分歧，我觉得就不是沟通的问题了，这是人性的分野，咱们之间就不要说话了。这个老电影很多年后我又看过一次，感动已不复当日，因为我更多地从叙述艺术的角度看待它。但在另一方面，我心中的“完美的世界”始终不变，它不是人间天国，只是一个有底线、有人性的、自由的世界，而它的基础，始终是成年人善待孩子们，给他们自由的教育，给他们选择权，给他们爱与保护，带他们体验世界，看到他们的脸上出现惊奇喜悦。最终，这一切不仅是利他主义，也是对我们自己的慰藉。有一回在西藏，一个什么镇的小饭馆，我把一个三岁大小的小女孩抱在腿上，逗她玩，我们俩都哈哈大笑，特别开心。我的同事后来说，海鹏你真是喜欢小孩，那小孩可太脏了，那全身上下！可是那对谁是重要的呢？现在想想，那个小孩应该早已长大了，她不会记得有一天一个过路的大人跟她玩。可是我记得，我得到了自己小时候欠缺的快乐：跟别的小孩玩！人们常常会忘，小孩也是大人，有自我，有尊严，也常常会忘，我们自己也是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