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海鹏
看到说调查记者只剩下130人,提供数据的是很专业的业内人,不过我猜没剩这么多,剩下的大概也想转行。支持一个人去做调查记者的,不是钱,是被尊重感、荣誉感,是真相至上的信念,还有一个,就是这个人可以感觉自己很酷。以前南方周末有个同事,去青海甘肃之类的地方采访,回到广州,还保留着一腿的泥巴走来走去。你说这很刻奇,挺巨婴,我还说这很二逼呢,这都对,但是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做过了很酷的事,他希望展现这一点。一个调查记者,前往贫瘠苦难之地,做困难的工作,他是新闻业这座灯塔上的一束微光,同时他也是一个探险者,一个有魅力的人,正是这种自我幻想,以及了虽然不多但总算还有的来自陌生人甚至异性的同样的幻想,支撑了全球的调查记者们。很多年前,南方周末自己的广告就是一张占满了泥巴的靴子,样子像梵高的“农鞋”,除了说我们扎根于现实,我们在泥泞中走遍大地之外,它还在说我们很酷。在当年,“阳光打在你的脸上,温暖留在我们心头”是酷的,“国脉民瘼,江湖庙堂”是酷的,所以这一类好的媒体才可以在最好的学校吸纳最好的人才,做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报道。那时也不会有同业者做单一判断,比如《故事会》说我流量高,流量低的都不行,或者时尚杂志说,我广告高,广告低的都是垃圾。没那么说的。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就是在整体上社会认为“酷”这件事是很酷的。
今天的社会癌症是什么呢,我觉得是大家都退化了,不想酷了。老不是一天变老的。钳制不说了,它的力量都知道。新浪新闻、搜狐新闻、网易新闻,后来是今日头条,它们像吸血蝙蝠一样趴在新闻业的脖子上,持续了十几年。著作权保护法,什么都没做。你也可以说,所有人,在这几十年中几乎什么都没做。移动互联网时代与娱乐时代的叠加,又让碎片化式的欢愉浪潮,淹没了阅读时代,共鸣淹没了获知,情绪淹没了理性,轻浮淹没了耐心。这一切都像发生在一个5岁小孩身上,他退化的部分取代了积极的部分。因为某些原因他放下了玩具枪,离开了他建造了一半的堡垒,在角落里蜷缩起来,开始吃手。看上去在未来一些年里他打算就这么做了。他感到非常安全、舒适。他失去的只是变酷的可能而已。
今天你已经没办法用“酷”来形容任何名人,马云、马化腾、杨幂,等等,没有酷的人了。今天也没有酷的行业,互联网也从酷的代名词,变成了傻的同义词。“酷”这个概念消失了。在新闻业的繁荣年代,年轻的大众选出的偶像是李宇春。重要的人们因为酷而欣赏她。还记得人们为她做了什么吗?很酷的一件事,投票。今天,情况变得截然相反相反。无数的年轻娱乐粉,姿态竟像些父母。在屡屡赞美娱乐偶像们“情商高”之时,他们意识不到自己说的是,看,他多么不酷。
所以我们并不感到痛惜。我们失去了新闻业与调查记者们,失去了部分真相,失去了部分真实的世界,也没什么感触。在今天的生活里它们并不重要。你说奶头乐也好,娱乐至死也好,麻痹也好,怯懦也好,甚至你说养猪场也好,重要的是我们感觉很安全、舒适,避免了挑战,我们很愉快。肯定和欣赏一个人一件事很酷,很勇敢,很少数派的年代是有过,把逆流而上视为一种性感的年代是有过,但那都过去了。所以我们并没有真的损失什么。你只能损失掉你珍视的事物,只能损失掉你曾竭力捍卫的事物,你不可能损失掉你配不上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