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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我的死

文章 书生 2958℃ 已收录
童年的心灵是一个广阔无边的世界,成人却在另一个世界游戏和挣扎。

作者/马号街

我小的时候,父亲成天在外面“跑”,很少见到他。有时深夜会迷迷糊糊听到他与母亲的说话声,我闭着的眼睛似乎能够接触到橘黄朦胧的光,隐隐会觉得那么甜蜜、那么有安全感。但我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有时,我记得听清他们的言谈了,可是一觉醒来,又忘得一干二净。醒来后,房间只剩我一个人,别说见不到父亲,就连母亲也见不到。

那时,我常想的一事是,父亲为什么不和我、不和母亲一样,呆在家里呢?或者我们一起到外面的绿地散散步,河边玩玩水,就在那种暖烘烘的天气中。甚至,他可以和我一起拍拍篮球,划划船。草地那边,总有父亲和他的孩子在玩游戏,空中全是他们的欢歌笑语。母亲见我闷闷不乐,说我们玩警察抓小偷嘛。我只是丢下一句:我要和爸爸玩。

那谁养活你,母亲问。

我不太理解,爸爸成天在外,与养活我有什么关系。但每当我提及父亲、要和他一起做些开心事时,母亲总是狠狠撂下这句。日子久了,我便渐渐有了一点意识:我的活着,与爸爸在外面有极深的关系。

然后有一天,我突然害怕起来,因为我更深一步地察觉这是怎样一种关系:是不是父亲成天在家,后果就是我会死掉呢?他成天努力地呆在外面,就是避免我的死掉。这样一个想法,像觊觎食物的鹰,成天盘旋在我的脑子里。它时而变远,时而近前,但远时,它始终不会离去,近时又绝不落地。它总是保持着随时可以取走猎物的距离,但又偏偏不会立即执行。这种挥之不去、烦腻腻的威胁,整日整日压抑我。

自然而然,我害怕起父亲来。虽然我也想,父亲是一个好父亲。如果他是一个坏父亲,他便可以天天窝在家里,和母亲一样,足不出户。那样,我就只能静悄悄地死去。但亲爱的父亲没有这么做。他爱我,这是无疑的。可是,我还是害怕他。因为他毕竟还是要在某些时候回到家里。这也许可能导致我的死亡。很可能。所以,只有等我睡着了,他才贼似的返回,生怕扰醒我,好像只要我睡着了,他呆在家里才会与我无关。可是,我会在偶然的时候醒来,甚至听到他俩的窃窃私语。他们似乎竭尽所能地压低声音,为的是防止我听到。莫非,他们在谈论我的死亡,在商量如何让我活着?在商量如果我死了,他们如何找到一个替代者?

父亲日益成为我的噩梦。这和从前截然不同。那时,我梦到他,总是一件多么轻快美好的事情。比如,他开着小汽车,飞速地在某条路上跑着。他问:小马,想去哪呢?我说:天上。汽车像变形金刚,自动组装,飞升、飞升,把一些云和星球甩到脚下。我们漂浮半空,和白云一般,自由自在。而现在,我简直不敢再梦到他。可是,他也老出现。我不愿意坐上他的破车。但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捉到座位。我正想钻出去,他已经启动。我叫他停车,他偏偏加足马力,在密密麻麻的车辆间隙里左冲右突,然后猛冲上天。我紧抓背靠,恐怖地望着远离的地面,预感到随时摔成粉身碎骨。这时,他撕掉面皮,露出一个骷髅。这个骷髅用粗砺的声音说,下去吧。他将我一推,只用了一掌。我无法像往常一样舒服地浮游空中了,而是重重地摔醒在床,无比惊恐地盯住黑漆漆的房间。我想摸一摸床上是不是有人,但我不敢。我怕摸到这个想要杀死我的魔头。我的天。

“妈,爸今天什么时候回来?”白天某时,我问,怯生生地。以往,我也是这么问的,却是带着期望,迫切想得到他会比平常更早回家的讯息。他甚至还时不时给我带些手枪玩具、小熊饼干或其他玩意儿,都是我喜欢的。也许,只要是他带回的,我都会喜欢,或者都会令我喜欢,而不是我的喜欢在前。而现在,同样一句话,却隐藏着完全相反的滋味:他要是更迟点回来就更好了,最好是今天别回来,最近也别回来。我甚至禁不住设想:要是他永远不回,那才好呢。也许我会快乐得疯掉的。只有他永不回来,才能真正释放我那被囚禁、被压制的本该无所拘束的快乐。

“他会尽早回来的,放心好啦。”这些轻松的字眼从年轻漂亮的妈咪那抹了红膏的唇间洒来。听得出,她的初衷是要安慰我,和她平时说的内容和方式差不多一模一样。我的心绪也像一样,都是一种期望落空的难受,又像两样,以前是无比的失落,现在是莫大的忧虑。他要是真的提前回来,我哪有心情放心呢。你这个不懂我的傻妈。

而且,母亲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忡忡忧心,依旧一如既往地认为,我很愿意尽早见到父亲。有时,我在地板上玩耍积木或者变形金刚大战时,母亲会在厨房抛过话头:小马,到楼下看看你爸回来没?她显然以为,也许我会遇到一个惊喜。要是平时,我真的会像出膛的子弹发射出去,在拐来折去的楼梯间留下一串急促的咚咚脚步,接着或站或蹲,专注地等上一阵,努力辨识父亲的汽车,多半悻悻返回,埋着头,沮丧极了,泄气地说:人影都没一个。而现在,我竟然要主动迎接这个“死神”、这个“杀手”。不再有什么惊喜可言,只剩下惊骇。

起初,我会向门缝瞅瞅。没人!心里顿时好受三分。然后轻轻站到门外,顺楼道向下观望,听听有没有脚步声。没有!我又大大地松口气,轻手轻脚往下行,随时注意楼下动静。一听到风吹草动,心跳会骤然加速,脑门会轰的一炸。当我看到一颗陌生的头或者某个邻居的脸时,长吁一口,抹抹泛起的细汗,学奶奶的模样,念一声:“阿弥陀佛。”这是一句表示中了心愿、破了灾祸的好话。当我终于无比难过地站到楼下,望着门前的那条马路空空荡荡,或者仅有几个无关紧要的人晃悠悠地来去,会觉得天空好蔚蓝,大气好明净。我撒腿跑上楼,一把推开防盗门,清脆响亮地说:“没有回来。”我的表现完全和从前的先扬后抑相反。

父亲偶尔也会呆在家里。他并不像其他父亲,愿意带上自己的老婆和小孩,去游乐场、去草地、去公园、去放风筝,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地度过一天。他总是一副比我还更忧心的样子,趴在阳台上吸烟,用大喉管跟人打电话。我躲得远远的,至少在房间最远的位置,尽可能不和他在一起,尽可能隔着一堵墙壁。而以往,我总是惬意地坐在他的脚边,玩他扔下的烟头,想找出没有寂灭的某一根,偷偷地,仿效他的模样,美滋滋地吸上一口。他和妈打个招呼,或者连招呼也没打,便拿起外套,蹬上皮鞋,叮叮咚咚下楼。有时在家,他还没来得及换上拖鞋。我拉开窗帘一角,看到他魁梧的身体隐没在那辆灰蒙蒙的车里——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坐过他的车了。他嘟嘟按了喇叭。母亲已经跑到另一个房间的窗边,向下张望。父亲透过挡风玻璃向上看了看。他的目光是向母亲的窗上扫去的,但我依旧害怕地回避掉他的眼睛,迅速把头从窗帘的缝隙撤回。听到车发动,我再小心谨慎地偷窥。车倒过急弯,加速向前,很快不见了。我看到母亲伸到窗外的脖子和挥在空中的手臂,好长时间没有收回。后来,那只手贴在窗上。我看到她抹了抹眼睛。那里有一些眼泪,我看见了,很清楚地看见了。

既然父亲在家,与我的死有密切关系,而我又是那么焦虑,那么怕死。那么,我就要做些有益的事情,以便延长自己的寿命,让自己更好地活着。我不能坐以待毙。一个办法就像前面提到的,尽可能避开和父亲在一起,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甚至短暂得让人有些情不自禁地留恋和回味。当然,这留恋掺杂着游丝般若无却有的怅然和苦涩。死亡的压力会让我迅速回过神来,从前梦想着与父亲长久在一起的念头,烟消云散。我马上还会变本加厉地期望与他一起的时间更短暂。

我忽然希望他不要再回来。真的,这就是我的想法。可是,我除了希望和诅咒,却无能为力,始终无法阻止父亲偶尔回到家中。当我听到锁洞里锁匙簌簌地转动,心几乎破碎成了渣。有时,他还会顶着完全可以冲走房屋的一场大雨,推开房门。他从外面带回的雨水,在他的头脸衣裤上,源源不断地顺着皮鞋蛇一样游出来,蛇一样爬满整个房间。在一连串喷嚏中,母亲为他冲好了热水。他早早入睡,次日又不知什么时候出发了,大雨依旧没停。我不能阻止他,甚至这种天昏地暗、雷电轰鸣的恶劣天气也不能阻止父亲赶回来。我有点绝望。似乎父亲并不爱我。他明明知道回来我可能会死掉,他依然回来,而且是克服千万重困难跑回来。

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像窗上那杠尚未看清的闪电:要是父亲死在外面,那不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么?是的,这是一个可以解决根本的问题。我那时没有想过母亲,没有想过母亲的快乐。母亲的心情,似乎和我的相反。每当父亲呆在家中,房屋中安静得有点凝重的氛围便打碎了。她似乎更年轻、更活泼了,有了更多欢笑。她在镜子面前打扮自己,穿上好看的衣裳,有时竟然换上高跟鞋,把教育我换拖鞋的话丢到十万八千里。我的心情一落千丈。而父亲一走,她似乎又回到了那种类似于衰老的迟缓状态,沉沉静静地,偶尔和我说几句话。而我,反倒轻快多了。

父亲怎么才能在外面死掉呢?这是我苦苦思索的事情。我那时知道的死法不多,但还是听说一些,比如车祸。对,车祸不错,车祸是极可能的。他不是老开那辆烂车么?我还知道谋杀。这很容易知道。我的玩具,总是一伙人杀死另一伙,正义的、我喜欢的杀死邪恶的、我讨厌的。父亲已经从曾经的正义一员滑入邪恶一伙。我的玩具,死了的还可以在第二次游戏中复活。我希望父亲不要再死而复生。我似乎还知道癌症,因为姥姥就是这样死的。听说这种病很恐怖。提前知道自己要死,却又没法得救。父亲会不会也闯入癌症的世界,或者癌症找上他呢?如果癌症找他,别到我家。这样只能找到躲在箱子里的我。

真的。我以前在进门的地板上玩,后来只在侧面的一个房间玩。门被我关得死死的。我还不放心,现在则坐在房间的一个箱子里玩。我时刻躲着。父亲有不多的几次敲我的门。我开了,浑身打颤。

他对偎依在胸怀里的我妈说:“这小子是不是在打摆子?”

“呸,哪有这事!”妈妈说。

爸会把放在背后的手抽出来,递些东西给我,一架飞机,一艘轮船,一些水果糖。

“叫你少买糖给他。”妈妈说着,甜腻腻的怒气,让我判断不清是不是在责备。这种语气,我有点琢磨不透。

“他喜欢。”爸说,“喜不喜欢?”

我闷葫芦,低着头,连看他一眼的勇气也完全丧失了。谁会想到,从前我巴不得看到他。

其实,我是喜欢那些礼物的。我觉得父亲自己也无法阻止自己回来。所以,尽管他想让我活着,但他实在也没有办法阻止我的死去。从这种角度讲,他和我一样无能为力。但他也和我一样,也在想解决的办法。我似乎明白了一些父亲的苦衷。也许他送的轮船和飞机,是想让我远走高飞。既然他要回来是不可避免的,他又不会死在外面,唯一能让我好好存活的办法是:我离开,乘上飞机,坐上轮船。这渐渐成了我游戏的主要项目。我每天窝在房间的箱内,用左右手操控着飞机起升,操控着轮船出航,穿过茫茫的云层和大海。可是,当我从一场心满意足的幻想中归来,发现自己其实寸步未移,无尽的落寞和苦楚像夕阳一样涌来。

那是怎样一段折磨的日子!眼前布满阴影,整日提心吊胆,虽然我还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周围的一切并没有什么改变,但我的内心早已覆地翻天。由于从父亲方面已经没有改变的可能,只好从我自己入手。我不能整日坐在房间靠幻想出走。那些虚幻的飞机轮船不行,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双脚呢?

“对,就该这么办!”我想,满是澎湃的激情。事不宜迟。否则,如果突然死了,自己便再无如此良机。我从墙上取下蓝色背包,把一些喜欢的玩具(那些正义之师)一一塞进去。我还带了饼干和牛奶。母亲到邻居张阿姨那里探讨如何打毛衣、养花、化妆、炒菜之类的去了。他们的话题零碎得让人发腻。妈妈叫我和张阿姨的女儿小青一起玩。我是不想理她的。她整天或抱或背一个洋娃娃,对它念念有词。我不喜欢那种金色长发的东西。张阿姨也让小青和小马哥一起玩。她也不乐于参与我的游戏,不喜欢坦克、火车。我们有时在一个屋子,她独自给她的若干娃娃穿衣、梳头,而我在地板上排兵布阵。我俩隔得不远,却完全在两颗星球。

我犹豫要不要到张家去打个招呼,说明我要远行。我没有,也没有给妈妈留一张纸条。妈妈并不希望我到处乱跑。这种话她已经讲得太多。她还讲述过许多危险的存在,我害怕那些凶险的存在。

“你知道三楼的小武吗?”她问。我愣在那,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她又继续说:“就是你出生那年,不听话,跑到外面,让人贩子给拐走了。现在武家还在想办法找他。肯定早死在什么地方了。”有时,我稍迟一点回来,她会狠狠地说:“你是想跟人贩子吗!”听她讲,外面还有一伙九人帮,专门抢劫小孩。有钱的交钱,没钱的交命。某家某孩,便活活在某街给打得半死,后来送进医院,终于还是送到阎罗王的会客厅了。还有……

我明白,外面的世界充满凶险。所以,母亲很少去很远的地方,也命令我要乖乖在周围熟悉的区域活动。好像,这些地方是安全的。这对于母亲依然有效,对我却已全然两样。我很可能死在家里,因为父亲的缘故。所以,我这次出行,一方面是逃脱危险,一方面又是冒着极大危险。我在门口徘徊,还是决定按自己的想法行动。

我刚下楼,便碰到小青。她怀揽一个布娃娃。还有一个娃娃爬在她小小的背脊上。我说:“小青。”

她说:“小马哥。”

我说:“我们结婚吧!”

她说:“好啊。”

我说:“那就跟我到外面玩。”

她认认真真地跟在我的后面。既然我们结婚了,我就把一些饼干分享给她。她手头上捏着饼干,没舍得吃。

我说:“吃吧。我包里还有。”

她慢腾腾地咬着,像一只啃食叶子的青虫,很文静。

我们先是在不远的滨江公园玩,但我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我决定穿过公园,走向那边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那得穿过一条宽阔的马路,它从前一直是禁止我踏足的警戒线。我俩背着东西。她背着一个小孩,抱着一个,我背着食物。我们还蛮像一个美满的家庭。就在我们前面,一个男人背着大包,旁边一个女人背上一个小孩,手臂上一个。我们和他们一道,穿越马路。我决定跟着他们。我想,他们能走的地方,说明是安全的。那我们也能走。我们尾随了一阵。小青拖在后面,越来越慢,像一条日渐拉长的尾巴。我催她快点。

她说:“我害怕。”

我说怕什么,有我呢。

她振作精神,跑上前来。

那个背大包的男人,这时竟然对我们讲话。原因是他的一个小孩啼啼哭哭。他一边逗她,一边说:“看看这个哥哥和姐姐,可不像你,哭鼻子。”那个孩子扭转了身体,从她妈妈的肩膀探出挂满泪花的脸。还真不哭了。

又不知道行进了多久,连我也快提不动脚掌了。我们也不知道之前跟随的家庭去哪了。他们中途拦了一辆浅蓝色的车,混入车群。我们很快辨识不出他们在哪辆车中。

小青哭了。她说想回家。

我让她单独回去。我还要走得更远。

她哭得更厉害,说找不到路。

我也有点害怕。周围全是比我们高大的陌生人。我特别害怕那些穿得脏兮兮的大胡子,套着硕大的口袋,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地一颠一簸。就是大人,似乎看见他们,也会有意无意地让开、躲远。大胡子们看见垃圾桶,便把手伸进去掏一掏,有的还哼哼唧唧,吐些莫名其妙的话,唱些神神叨叨的歌。有时,他们会瞪起一双不可理喻的眼睛看着人群。我和小青总是站得远远的。我恐惧地观望他们的一举一动,而小青藏在我的后面,连看他们的胆量也没有。她吓得连哭都忘了。

等这些人走远,她抽泣着,揉着发红的眼睛。

“别哭啦,我带你回去。”我说,取出所剩不多的饼干和牛奶,递给她。

其实,我也不清楚怎么回去。我只能尽可能寻找原路,问题是,我怎么知道哪条路才是原路呢?眼前仿佛每条路都是同样生疏的。我们胆怯而好奇地插在路口。小青说,那边的店门有印象,可我又觉得另一边的牌子有印象,又好像每条路都曾是我俩走过的。这样,我们糊涂了。

我说,小青,听我的。如果走错了,我们再回到这个地方,再按你说的路线走。

小青说好。

我说,万一走错了,还得回来。我的意思是,回来还可能走错,那就回不到刚才这个地方了。

小青掰开饼干,扔到路边。

我说,小青,你真聪明。

我们每走一段,便扔块饼干。这样,我们可以顺着饼干返回。

我们像被上天眷顾一样,很幸运,顺顺利利找到熟悉的滨江公园。我俩牵拉着手,欣喜地跑过公园的绿地,风是那么温和、那么轻快。那时,我几乎忘了死亡这回事。转过游乐场,便看到我们的那栋楼房了。

我被母亲揍了一顿,狠狠地,口上不忘带着她那一再重复的训词。看来,她是很想给我一个教训。她不光因为我的缘故责备我,还因为我带上了小青,把危险和伤害侵入了另一个家庭。张阿姨严禁小青和我一块出门。

但这次行动,却激起了我向更远的地方奔赴的渴望。我并不会丢失自己,也没有遇见母亲宣扬的危险。当母亲照例去张家时,我按捺不住准备出发的欲望。我沿着上次走过的地方,走到最远点,再以之为新的起点,向未知的区域进发。现在,家门口不再是起点了。只有那个已知与未知世界的边界才构成起点。由于我越走越远,我常常出门很久很久才到达起点。

那天,我很晚才回来。我轻轻地推开门。

“去哪了!”母亲冷冷的声音抽打着我。我知道,她可能随时会暴怒,用捏在手中的三五根毛线签子狠打我的手心和屁股。

“马号街。”我说。

她目瞪口呆的样子,倒让我有些目瞪口呆了。但这次她没有责骂我,更没有体罚我,而是语重心长起来。

“告诉妈妈,今天你到哪里去了?”

“我说了呀。马号街。”我忐忑的心变得有些不耐烦。母亲似乎觉得我是在欺骗,她仅仅是想换个语气套出我的话头。

她毫无征兆地一巴掌扇来,然后揪着愣在那里的我,啪啪挥手打我的屁股。她甚至把我的裤子褪到膝上,边打边火气漫天地重复一句:“我看你扯谎!”

不像以往,我根本没哭,也没挣扎。那次,我突然有一种铁石心肠的坚硬感,打定了偏执的决心。这让我几乎失去了疼痛。她打完了,气喘吁吁坐到沙发。她的手抖得厉害,声音也如此。“我要被你气死!”她说。

我二话没说,拔腿甩头出门。我的手掌肿得像个熊掌,我猜屁股也肿了。它和手掌一样,完全麻木无知觉,走路极不方便。听母亲后来讲,她吓坏了,特别是大晚上的。她和张阿姨到处寻找,根本不知道我在哪。而我不过是躲在滨江公园的一棵大树后面。那时我发誓,再也不回家了,与母亲从此恩怨分明、一刀两断。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以为我在撒谎。等我明白过来,那已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母亲说,马号街是在简城,那是另外一个地方。我不光是出了我家所在的小城,而且已经走到另一个小城。那是她坐车才能到达的地方。而尚未成年、未出过远门的我,完全是步行去的,也是步行返回的。

还是父亲找到我的。我睡眼惺忪、软绵绵地伏在父亲宽大坚硬的肩背上,闻到一股那么温馨的烟叶味儿,迷迷糊糊地,听到他和母亲在说话。

他说:“以后别再打孩子了。”

母亲没有回答。也许,她答应了,也许,没答应。我的泪水这时才涌出,毫无征兆地,决堤一般漫过我的脸颊,流到父亲汗淋淋的肩背。我那时才回想到,父亲虽然不常和我在一起,但在一起的时候,从未发过一次火,更没有动过手。他真的是一个好父亲。母亲说,外面的世界充满危险,而父亲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充满凶险的外面,仅仅是为了我活着。为了我,他付出太多。

从以后的日子看,母亲显然接受了父亲的建议,再也没有体罚过我。而我,那次竟然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如果考虑我当时的半沉睡状态,完全没有睁眼,因此,那次也不能叫作见到,而是最后一次和他在一起。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再也没有听到他浓厚粗砺的嗓音。那种声音,充满阳刚宽大的力量。

而母亲,整日在房间里抹泪、叹息,有时显得神经质。听到车鸣,她会猛地站起,连拖鞋也来不及套上,便赤脚咚咚奔到窗边,茫然注视一辆无关的车辆远去。她久久伫立窗口,终于疲倦地、无精打彩地挪开步子,走到父亲常坐的位置。父亲坐在那看电视的时候,她常常幸福地依偎在他怀里,削着水果皮,亲昵地说笑。而这时,座位空着,只剩下父亲的黑夹克。她常常抚摸那件夹克,向它说些傻话。她变得很健忘,刚做的事情,从洗手间出来,便再也找不到头绪。但我没有问父亲去哪了。我内心隐隐觉得,他完全是为了我。他甚至为了我,不惜远离深爱着他、他深爱的妻子。他知道,如果他还要回来,免不了我的死亡,免不了我的再次出走。我和父亲,只能留一个在家,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他选择了让他的儿子留下,也相应选择了让他的妻子憔悴。

张阿姨常来家里,陪母亲。

“大妹子,振作点啊。日子还得要过呐。”她说。小青在屋子里,就坐在我的旁边,摆弄我的轮船。她喜欢那五颜六色的帆。她甚至带来几个很小的娃娃,把它们放到船上。我的天啊,她怎么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布娃娃。

“大伟过阵子肯定要回来的。”张阿姨说。

你骗谁啊。我心里想,觉得张阿姨不太了解我的父亲。她也不了解我和父亲之间的那种严峻处境。她似乎希望我早些死,因为她希望我父亲早些回来。可恶!亏我平时热情叫她阿姨,但我并没有过长地憎恨她,完全是看在和小青结过婚的份上。

过了整个秋冬,母亲的心情随春天的来到开始好转,但我再也没有看见她像和父亲在一起的天真和欢乐。她有时会快乐地笑笑,但始终很难无所保留地把美好的一面展现出来。父亲的出走,给她蒙上了再也无法全然驱逐的阴影,留下再也无法痊愈的创伤。这样的伤害,归根到底不是父亲带来的,而是她的儿子,她关爱的(虽然有时责之过严的)儿子。有时,我不由自主地深深陷入自责,为什么我不主动去死,为什么我走了却没有勇气选择不回头?父亲的形象在我心中变得前所未有的高大,仅仅因为他的这种我不具备的勇气和决绝,这种能够牺牲自己的父爱。

母亲开始变了,真的。她不再成天在家,而是越来越多地呆在外面,越来越像某个人,一个我曾经无比熟悉的人。但一时想不起是谁。直到有一天,门开了。我走到门前,原来是张阿姨。她让我去她家一起吃饭。她说我母亲中午不会回来了,在外面有事。

之后,绝大多数的中午,我都是和张阿姨、小青一道用餐。我开始明白,母亲开始越来越像父亲了。

“苦了你的母亲,也苦了你。”张阿姨说。

我问她母亲在外面做什么。她说,有什么做什么。有时,她说在超市,有时,说是在饭店,有时,说是在做销售、做中介、做美容。给我的感觉是,母亲什么都会做,又什么都做不久。

张阿姨有时会对我说:“要不,再给你找个爸爸?”

我有些愤怒地望着她,但她并不理解我的愤怒。她说:“小马,你也长这么大了,得懂得体谅你妈妈。”

我这时才觉得自己过于自私了。真的,既然父亲为了我可以牺牲自己,我为何不能为了母亲也如此呢?

“好啊。”我流着泪对张阿姨说,心中翻滚起一浪又一浪涌动的崇高感。我觉得我的死亡再次突然迫近,伴随着新爸爸的来到。

事实并没有这样,母亲并没有改嫁。她和父亲一样,在外面跑着。她说:“小马,你要学着自己做点事情。”

我大约就在这时,开始长大,常常在一种比同龄人快一步的状态中长大。也早已认识到父亲的不回家和我的死亡完全不是一回事。我的恐惧完全建立在一厢情愿的误解之上。现在,我也成天在外,从这个地方闯到另一个地方,养家糊口。我很担心儿子问起我小时候向母亲问起的问题,更担心妻子像我的母亲一样回答,最怕儿子像我一样想象着我与他誓不相容的对立关系。

电话中,我问妻子,儿子想和我一起玩不。

她说想啊,天天都在念你。

我说你怎么回答呢。

你老子不在外面,谁养活你!她说。

我愣了,突然有些颤栗。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我说,下次能不能换个方式?

那怎么说?她问。但我一时想不出点子,好像脑子短路了。

就告诉他,我也想和他一块玩,很快回去和他一块玩。

真的吗?她问。

这可能是假的。真的,我可能会一次次让儿子的愿望落空。谁知道他又会往什么地方胡思乱想呢,就像我当年的一样。童年的心灵是一个广阔无边的世界,成人却在另一个世界游戏和挣扎。两者存在一道鸿沟。我已从一边跨到了另一边,却无法同时跨在两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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