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格格桑格格:这几天,我总想起前段时间看过的一本书:英国人类学家奈吉尔.巴利写的《天真的人类学家》。里面他研究的山地民族(多瓦悠族)见面问候语是:你的天空晴朗吗?
和我爸在一起的时光,总让我有一种在研究人类学的感受。
几十年以来,我都是每年回成都,在他家附近找他吃一顿饭,最多一起呆一个小时。这一小时,他每次都把念了几十年的话重说一遍。比如,要记住老祖祖,要念亲情,过马路要看两边,在外面吃饭要吃瓣蒜。白天怕吃有味道,晚上吃,消毒的。往往呆到最后,没话了,有一次他也意识到,没话了。他沉默了半晌,问我:你还热爱祖国嘛?我点点头:热爱的,爸爸。他点点头,那好。那你走吧。我站起来,客气地欠欠身:那我走了,爸爸。
他送我到门口,突然又说:要走的时候,再过来,我们父女两个的眼神还是要再对看一下嘛。这句话说得我一震。
“你的天空晴朗么?”“我们的眼神还需要对看一下。”
这次让他来,他说好了,又取消,说好了,又取消。其实我们父女两个多少都有点顾虑,我们太陌生了。从来没有呆在一起那么长的时间。我妈恨我爸,也让我要恨。从小来我也是恨的。但是这次不一样,他病了。恨也只有一个爸爸。我说爸爸,你都没有坐过飞机,就坐一次飞机嘛。这个理由打动了他,因为他也是在我爷爷七十大寿那年带他去坐的飞机。那种很小的教练机,十五分钟转一圈,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看。这一次是坐真正的大飞机,而且是要飞起走的,他终于同意了。
我爸穿着他最好的衣服,站在宽阔的机场里,上上下下到处看。感慨:共产党现在是做了些事。人来人往,我不停回头找他,他抓住我的手:坐飞机的事你都懂?我点点头:我懂。他眼神热烈,激动地泪光闪闪,这都是你自己奋斗的,爸爸没有帮到你。我说,爸爸,坐飞机没啥,多坐就会了。他站在人群中,气宇轩昂,一点都不像没有坐过飞机的样子。
过安检的时候,他悄悄给我说,刚才那个女的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硬是负责,好!他的脸红彤彤的,眼神像是喝醉了一样。
他要求吃点东西,以为地面上吃的便宜些。一会上飞机他打算啥都不吃了。他认真吃完机场88元一套的面条套餐之后,才得知飞机上吃的不要钱。他问面条好多钱?我说10元,他点点头:要这个价钱。毕竟机场嘛。
上飞机的时候,我们的座位不挨着,我对人家说:对不起,可以换个座位吗?这是我爸爸,他第一次坐飞机。 那位小哥都惊了,弹跳起来:可以!这个理由相当可以!我爸高兴极了,现在这个社会还是好,讲礼的人多。他不停地给小哥举手道谢,小哥也不停回礼。道谢时间长达三分钟。最后我把他按在座位上,拉开窗板,爸爸你看外面的大飞机,你看那个飞机翅膀。我爸以他老司机的眼光检查了一下机翅上的大螺钉,点点头:扭好了的。要得。
飞起来的那一瞬间,我爸的狂喜达到了巅峰,他不停地问:我们没在地上了是不是?我们没在地上了是不是?!我一遍遍回答:是。是的,爸爸。他半个身体都趴在窗口上了,那个是路么?那个是车么?那个是成都么?他眼神亮的,转身了,那截光还留在我脑海里。
他说那下面是雾嘛?我纠正他,是云。他自言自语:喔,是雾。
飞机飞平了,我帮他把后背往后调了调。他研究了一下,往后看了看,又调回来。他说:后面有人,你要想到别个。我说调一点不要紧,他不不不,我很舒服了要考虑人家。我很舒服的了。我太舒服了我。他又趴在了窗户上,全程飞行时间,三个小时一刻钟,这个姿势保持到最后。
最后要下飞机了,他转过身,说,女儿,谢谢你,对我这么好。你爸爸知足了。突然用粗糙的手背抚摸了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