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岛主:
高尔泰这个人很有争议,但是他确实很有文采,在《寻找家园》中这段描写捉黄羊的过程,非常精彩。 这是WG期间,他们在被打倒之后,在莫高窟山里劳动改造之余的一段插曲:
捉黄羊这事得两个人干。其一非我莫属,因为我最年轻。学者专家们跑不动,范要管事周要做饭,大家商量决定,吴性善同我去。
我们住地附近,因为有人迹,羊群不来问津。据老汉说这一带另外还有四股泉。我们找到其中最近的一股,把夹铙下在水边羊脚印最多的地方。用细枝长草轻轻盖好,撒上沙土,扫平。再用那只羊脚像盖章一样,盖上许多羊脚印,使和周围的羊脚印混成一片。然后退着扫除自己的脚印,并在扫过的地方也盖上羊脚印。兴致勃勃地干完这阴险恶毒的勾当,我们就回来了。以后每天去远望一次,一连几天毫无动静。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操作程序不合格。
不觉又是星期日了。大家休息,我和老吴一大早就起来,到山那边去看情况。发现夹铙没有了,下夹处留下一个空坑。估摸是被夹住的羊把它带走了。为了在满滩满谷的羊脚印中寻找“那只羊”的脚印(它该会特殊些吧),我们弯着腰低着头找了又找,腰都酸了。几乎绝望时,终于在百米以外的斜坡上,发现了一处像铲子铲了一下的痕迹。
可以想象,夹铙只夹住了黄羊的一只脚;黄羊提起那只脚,以三只脚逃跑,所以地面上没有留下特殊痕迹。后来那只脚愈来愈承受不了夹铙的重量,拖了下来,夹铙便砸在地下留下这么个痕迹。顺着痕迹所显示的方向找过去,果然在不远的地方又出现了同样的痕迹,越往前越密,越宽。表示夹铙拧过来横着了。最后竟连成了一片,在沙地上刮出一条小路!路上还有血迹。我们不看前面,只看地下,顺着这条小路在乱山中转来转去,爬上爬下。不知跑了多远,终于在一处山腰上,看见了那个带鲜血的钢夹,和被夹着的一只断下来的羊脚。这个野东西用三只脚逃跑了。
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如果猎人从上风接近中机的狐狸,狐狸就会立刻咬断被夹住的脚,用三只脚逃之夭夭。据说这种“三脚狐狸”比别的狐狸更残忍更狡猾。据说一切食肉兽都有这个本事。我想,黄羊因为没有尖牙利爪,直到等腿被拖断才能摆脱夹铙,多吃了多少苦头!也曾在另一本书上看到,黄羊时速一百一十公里,比马(八十公里)还快,仅次于猎豹(一百二十公里),而耐久力超过猎豹。现在既然跑了,哪怕只有三只脚,我想我们也无法追到。于是提议回去。吴性善满头大汗,坐在石头上喘气,连连说“唉呀可惜呀!唉呀可惜呀!”大红脸比平时更红了。
这一带地势很高,可以望见干山万壑,像波浪一样奔涌;可以望见山那边淡紫色的大戈壁上,蓝色的云影追逐奔驰,一望无垠的朔风吹拂着银色的凤尾草。我望了一会儿,背起夹铙催促吴性善往回走。夹铙很重,拿起它的时候我才明白,那个野东西拖着它翻越了这么多的山岭,是一场何等惨烈的挣扎。
由于地势高,这一带的山谷里不长芦草,全是褐色的岩石,每条山谷都一样,分不清这条那条。在这样的山谷里行走是令人沮丧的。走着,吴性善说:“等等,我去把那只羊脚拾来。”,回头又往山上爬。我坐着等他。他回来时手里拿着那只血淋淋的羊脚,说:“叫他们看看,多大的一只羊呀!”我没吭气,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唉呀,可惜呀!”
下午回到大泉宿舍,大家听了吴性善的讲述,无不叹息。那只羊脚从这个人手里转到那个人手里,人人都看了又看,都说太可惜了。精干的周德雄一面揉面替我们做饭,一面盘问吴性善各种细节。案板在他的压力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这只羊能捉到。”他忽然说,口气斩钉截铁。大家一下子都坐直了,齐齐朝他望去。他头也不抬,边干边说:“老头儿说过,有些特别大的羊能把夹铙甩掉。可甩掉以后就没有力气了,就会在附近的一个什么角落里卧下。如果发现有人追它,还会起来再跑一阵,第二次卧下就再也起不来了——你们吃,吃饱了再去,一定能追到!”说着面已经下在锅里了。
大家兴奋起来,七嘴八舌一阵热闹,都说是一定能追到。都叫我们吃饱,息好,“鼓足干劲”,把羊捉来。霍熙亮以洪亮的山东腔嚷道:“我们要像毛主席教导的那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史苇湘以浓重的四川口音接上一句:“不到长城非好汉!”李贞伯说北京话,联句似地也来了句毛诗,“万水干山只等闲!”,段文杰摆了摆手,教他们放心,说这事没问题,“若要识英雄,先到艰难处(这是胡乔木的诗)么。”,说着转过身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亲切地说,“你说对吧?这下子就全看你的了。”
范华给进门就往炕上一躺的吴性善盖上一件老羊皮大衣,说,“出了汗,不能着凉。”又给坐在火边的我披上一件棉袄,然后坐下来,听大家七嘴八舌,一言不发。等我们快吃完饭时,他说:“你们要吃大苦了,还跑得动吗?”
吴性善应声说,“我真的是一丁点儿也跑不动了!”
“跑不动就别去了!”范华说,“忽忽天就要黑了。这么大的山,谁晓得里头有些啥子东西!别遭遇上个什么,就不好了。”
“你息一息,我去!”周德雄向吴性善说。一面快速利索地用带子把裤脚管缚紧,腰上缠上几股粗麻绳,拿了一根杠子,一把电工刀,坐在我旁边,等我吃完。
我们爬山越岭,又来到发现夹铙和羊脚的山腰上,在石头丛中辨识踪迹。一直跟踪到低处在泥沙和芦草的峡谷里,发现它混合到无数的羊脚印之中去了。
这真是一只精力充沛的羊!于是又开始了一场磨人意志的寻找。在转了无数灰心失望的圈子以后,我们终于发现,一条像细棍子刮过似的新鲜痕迹,可以断定就是那只黄羊的断腿骨刮的。顺着方向找过去,不远处又有一条。越跑,这细线拖得越长,也划得越重,在下到有红柳的河谷里以后,竟连成一条不间断的长线了。
这不是一条直线。它抖动着,弯弯曲曲,弯曲的幅度很大。有时甚至绕出一个不规则的圆圈。在有一个地方,甚至连续出现了两个大小不等的圆圈。这根抖动、弯曲、有时绕成圆圈的线条,生动地刻画出那个受伤的野兽是何等地痛苦和焦急。特别是那些圆圈,分明是它简单脑子里刹那间闪过的绝望留下的痕迹。
有几个地方有血迹,说明精疲力竭的黄羊,曾经在那里停留,窥望和倾听我们的动静。然后又打起精神。挣扎着向前逃跑。
我顺着线奔跑,阅读着这生命力运行的轨迹,灵腑为之震动。不知不觉已经把周德雄丢在后面老远了。
突然,在前方一座巨石的后面,跳出一只毛色像狼的驴子。向我冲来。我猛吃一惊,站住了。那东西也站住了。两物对视,相距不到百尺,各自惊恐。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后面远处,周德雄一声大叫:“黄羊!”
叫声惊醒了那只失措的动物,它掉头就跑。我立刻跟上去追。又开始了一场殊死的角逐。它跳过石头,我也跳过石头。它穿过红柳,我也穿过红柳。等我上了山,它已经下到山谷。等我到山谷里,它已经到了涧那边。但是它的速度越来越慢,我也越来越接近它了。后来它几乎没有速度了,我走近了它。
它被夹断的那只后腿,已经在地上拖得稀烂了。另一只后腿,经过这番奔跑,也被伤口牵拉得拖到了地上。我看着它的后半身渐渐瘫塌,终于全部拖在了地上。但它还用两只前脚,一步,一步,拖着后半身走。不,不是走,是一种艰难、缓慢的移动,但它绝不停止!毛血模糊的后腿、臀部和下腹部在沙石上拖着磨擦,血泥里露出的肌肉和白骨,就像肉铺里的商品一模一样。——但是它,还在一步一步,向前移动。
我慢慢跟着它走。这个既没有尖牙,也没有利爪,对任何其他动物都毫无恶意、毫无危害的动物,惟一的自卫能力就是逃跑。但现在它跑不掉了。爬到一个石级跟前,上不去,停了下来。突然前肢弯曲,跪地跌倒,怎么也起不来了。全身躺在地上,血不断渗入沙土。后半身血肉狼藉,可前半身毛色清洁明亮,闪着绸缎一般的光泽。它昂着稚气的头,雪白的大耳朵一动不动,瞪着惊奇、明亮而天真的大眼睛望着我,如同一个,健康的婴儿。
我也看着它。觉得它的眼睛里,闪抖着一种,我能够理解的光,刹那间似曾相识。慢慢地,它昂着的头往旁边倾斜过去,突然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它动了动,像是要起来,但又放弃了这个想法。肚皮一起一伏,鼻孔一张一合。严寒中喷出团团白气,把沙土和草叶纷纷吹了起来,落在鼻孔附近的地上和它的脸上。
我坐下来。不料这个动作,竟把它吓得急速地昂起头,猛烈地扭动着身躯。我想我在它的心目中,是一个多么凶残可怕的血腥怪物呵!事实上也是的。我真难过。
一道斜阳穿过山峡,把河谷照成金黄色。一时间不但黄羊,近处的岩石、红柳、芦草,我脚下的每一颗石子全都像镀了金。一道蓝色的阴影,摇晃着伸展到了我的脚下:周德雄到了。他也猛烈地喘着气,脸色发白,满头是汗。嘴唇一抖一抖的。
“黄羊呢?”他问。我用下巴指了指地上。
他顿时满脸放光,叫道:“哈呀,这么大!”扑上去把黄羊按住。羊挣扎着,发出一种奇怪而悲惨的叫声。周德雄用膝头抵住它,从腰上解下麻绳,把黄羊的四条腿,不管好的伤的,全部绑在一起,把杠子穿了进去。站起来扑了扑身上的土,说道:“要是那条腿不坏,有三条腿,就可以牵着赶回去了,现在只好抬了。”
我没说话。他找了块石头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抽支烟吧。”
我摇了摇头。他一面点烟,一面又说,“真他妈的把人跑炸了!——总算没有白跑!这下子省了不少粮了!冬天的羊肥得很,膘这么厚!——这张皮也不错,可惜后面磨烂了。”
我从没见他这么高兴过。
峡谷已完全淹没在阴影中。只有古铜色的晚霞,还在精赤的山岩高头燃烧。我们抬起羊,要回去了。可是羊猛烈地扭动着,发出奇怪而悲惨的叫声。我放下我这头的杠子,要周德雄把羊宰了再抬。他一定不肯,说是宰了就冻硬了;硬了再化开,就不好吃了,而且皮也剥不下来了。
“它痛得很呢,”我说。
“痛什么!它是个菜么。”他说“你要是害怕,你抬前面来。”
我们换了个头儿,抬起来走了不远,羊在绳子上跳和叫了一阵,自己死了。我大大松了一口气,仿佛自己没有罪了,仿佛生活又变得轻快了。加快了脚步,往回赶路。
霞光犹在徘徊,月亮却已经上来了。很大很红,凄厉狰狞,把犷悍的大荒映照得格外神秘。往东望暗影浮动,往西望日月交辉,刹那间有如太极两仪。
“老高,你别东张西望的好不好?”周德雄在后面叫道。“这东西血腥味儿大得很,要是招来了个狼呀、熊呀什么的,就麻烦了。”
在黑沉沉的山影里,我们没命地走。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到“家”了。那些人早已睡熟。我们一到,全都风快地起来了。个个欢天喜地,燃起火塘,点亮三盏油灯,灯光映着火光,更加热烈辉煌。火星欢快地飞舞,浓烟起劲地翻滚,就像头上有个颠倒的黄河。大家剥羊的剥羊,提水的提水,烧灶的烧灶,和面的和面……我和周德雄什么事也不做,只坐着烤火,像客人一样。一忽儿有人端来洗脚水,一忽儿有人送来刚泡好的茶。茶刚喝了几口就有人来添满。周德雄兴奋地讲述着追捕的经过,完全忘记了疲劳。大家一面忙,一面起劲地听着,不时提出一些问题,什么细节都不放过。
后半夜,羊肉烧好了,切成很大的块,用面盆盛着,放在炕的中央。八个人盘膝围坐,用手拿着吃。灯火通明,锅里发出噗通噗通的声音,预告着肉还很多。个个吃得半个脸都是油,眉飞色舞地话也多了。
霍熙亮感慨地说,可惜没酒。
……(此处省略一段闲聊过程,字数限制)
互不交谈的传统习惯突然打破了(之前本来大家都互相不说话的)!人人都说东道西,高谈阔论起来。直到塘火渐渐小下去,罩上一层白色的寒灰,冷起来了,才一一钻进被窝睡觉。天窗里,已透进银蓝银蓝的曙光。
我们一直睡到中午才起来。
从此我们常去捉羊。都是我同吴性善去。我的狩猎经验愈来愈丰富,心也逐渐地变冷变硬,成了事实上的食肉野兽。然而生活却好起来了。变成野兽以后,生活就好起来了。人与人之间的敌意和恶意也减少了,相处也容易得多了。
兽性的东西居然生产出人性的东西,也大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