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次热力学上的虚掷足以使夜被焰火照亮的部分——
一度被速朽者拥立为密谈圣地——高于夜,满池新雨
带着甜蜜的胁迫呼喊在,我们若不去摘取它必不会开放
睡莲的维度。以荷花的名义在晚祷中上升,我们沐洗
正襟危坐,乃至于淤泥深处贸然相认,冒着仪式的暴雨
正如每个骚动的过去都梦想着登基现在,又必须带着
侍奉的距离,当我们从泥中新藕的方位,被至高的诚实
拔擢到无瑕的花冠,只在我们毫无企求时才肯降落
随时都会受惊离去的那一个,仍在镇定的荷尖保持着
蜻蜓的中止,是否也会在爱我们时也带着神秘的轻蔑
一切圣事如编织,我们来自同一个空白却又各自藏起
我们在其中互相震动的心必有蛛网的精密,绷紧在
独居史的两端。没有起伏,普通的一天就无法荡漾成
节日,如果不去结网,我们就没有从中挣脱的可能
我们到底活在什么之中?倘若把宇宙编织得这么优雅
但真实她自己却不在里面。我们近乎分泌地写作,出于
同样的理由:为了最终从写作中逃走而不是猎取之乐
一旦你认定不会再有比猎物的挣扎更加美妙的频率
世界就不过是战栗的总和。你孤独的网中就不断会有
无知乃至自愿的来者,只为享用你放纵的一面,且比你
厌倦得还快。一眼望去,似乎没有一件东西不会导致
虚无,不会反复。那时你尚不知收获并非生活的全部
也不知迷人的消耗为何物,就天真地把禁欲的部分
供奉到童贞的高度,即使是天使,也必定有一个总是
趴在天堂地面可怜地偷听,稀罕着尘世。你想想看
我们因爱而结,因恐惧而从中逃逸的众多蛛网,无一
不是可怕的虚设,我们都曾是它们亢奋又忧郁的主人
如今我们只能隔着空白互相张望,在一无所获的苦等中
越发爱惜每一次无关的响动,我们的尘网空空如也地
再次打开,如果不是为了被风洞穿也是为了无风的安宁
02
太晚了,当我们急于魔障神除的心,从时间的沃土中
连根拔起,却发现空白同样会摧毁我们。一旦你在夜风
全盛的时刻,以巨浪相传的方式向谅解这边神速推进
十公里,不惜把岛上大片的防护林都夷为爱过后的模样
心灵每一次的过渡就必须冒着达岸舍筏的危险。空白
无疑会是我们的奇境,可以使那口只有你才能敲响的黄钟
悬挂在无边的肯定中,全心侍奉虚无以钟锤专断的一击
必有一种广阔,使两种水活在你流向我我流向你的无知中
使暌违的世界因此有一个辉煌而贞洁,一览无余的开始
在两节海水的课间,我们各自上交的务虚作业有答案
也重叠在一起的亲密,神广大的静默是一辆无形的推土机
就算漫山遍野也不是——再怎么去纷飞,我们也开不到
必败的程度。十二月,朝霞和暮云仍是彼此千里的尾随者
你是水仙名字下乘鲤而去的那朵,仍要释放幽香到处去
占领。可怕的养分使浆果一夜红透宛如囚禁,仿佛再甜
下去就是堕落。每个应验的枝头,都有几倍于收获的重负
见过秋后大风结账手势的你,一上来就面临了致命的损失
但你不去一一确认。既然已抱定石榴入夜,就得坚持在
四处开裂的事实中,无需忍耐除非能忍耐出更好的东西来
面对空冷的内在,谁都得有灯笼那侍者的心,和每一个
被照亮的来者隔着烧毁的距离。太晚了,昨夜的海风
即使再大也无法推开今天的门,石榴已经完全枯萎但爱
还未被得知的时刻,一定还有点什么仍留在遗忘的开端
我们已从中消失的世界,有陌生人在四处闻嗅的空旷
我们曾是其中习御长风的两面新旗,在至高的爱中完全
展开后,立刻就猎猎作响,无需看见也能得知对方的吹向
因为我们在同样的风中,无风的时刻也能得到好的休息
一旦因现实粗暴的手迫降下来,就只是两块不情愿的布
折叠在重升未遂的心事中,忍受着起伏和褶皱的区别
03
我们都活在精确又坚定的刻刀上,而最终的雕塑早就
坐等在石头深处,借助我们无知而焦虑的双手,它可以
在应该的位置落下惊心的每一刀。陈酿总是活在未来
在我们摸不到的高架上闪耀,引诱着无数葡萄——不是
因为糖分的积累,仅仅是虚幻到可怕的酒香——正在
变甜的现在。可否使我获救并仍旧保持美妙的昏迷?
微醺的夜色是葡萄最深的给予,酩酊的幽风一过,枯枝
就开始摇曳不止。隔着三个月的灰尘,急不可耐的大雨在
树叶上四处翻找着沉默中发亮的东西,并没有惊动现在
谁不是把东西锁紧在屋内,自己却在冰冷的玻璃外重复着
蝴蝶的撞击。即使是语言砌死的砖缝也还是有水渗进来
倘若外面果真一无所有,那么诗歌的必要就是窗帘的必要
无论灰尘如何精心布设记忆如何私挪人事的位置,房间里
最混乱的部分就是现在。那个圆满到足以和我们隔绝的人
他的门始终敞开着,尽管敞开着也没有一个人能走进去
那些为了最佳味道选择继续忍耐的醇酒从来不会贸然出窖
在人所共有的根部中交错上升的一切,无论缠绕还是分开
会听从同一个旨意继续生长,为了神的茂盛最终在头顶
如谜展开,一切四散的光阴和鸟鸣都将在那里聚敛和重来
你从来不敢在观测卫星的高度望下去,忧郁已划出一条
可观的全食地带。正因为你黑暗中的寻找,夜才有了
它深广如谜的地理。我们并不总是沉寂,但也只制造过
些许风声,守着各自的泥淖又仰赖于共同的星辰,一如心
一刻也离不开荒野,但不要奢望无边的空旷也会爱回来
我们都有无迹可求的时候,仿佛只有躲起来,东西才是
完整的。被谈论的次数越少,人就越是他自己。有时我们
精心打扮为一个惊喜,紧坐在闷热的黑暗中,全然不知
礼物的外面,没有手只有手的交替;有时甚至不惜动用
一夜执迷去流逝超已入贤的十分钟,我们的爱是令速朽者
也见过盛日的夜露一场,在冷热交替,有无相庆的清晨
被草叶抖落时,我是不在的,你说的渡送到底是什么
你向来藏心如蜜,似乎没有七八层不足以成为花,无论
什么东西只要藏起来都是私酿一种,就怕找到最后是一个
无法被找到的苦涩的自己。蜜的全部教义只在于,以蝴蝶
在花的颤栗处见到的,不如以花在蝴蝶的晕眩中颠倒的
来构成我们深不可测的谜底。那些在欲望中蠕动的四肢
在恐惧中生长得更快,茧中千层自缚的身心,一旦爱到了
真正的空白立刻就有了化蝶的冲动,我们果然也在其中
04
十二月,可以敞开的一切都敞开了,越是不可说的,越是
要说出来,不然就只是完好的存在,最终必然被雪覆盖
病体还未脱落的大树,徒有一身细月,仍然辉煌不起来
孤星指南的林中路,还在试探杰作闪烁的耐心。环岛单车
已回到它停放的序列,在时间的公路上起伏了一圈之后
人并不知道自己和世界交换过什么,而黑暗中无端多出来
虚妄的一岁,似乎仅仅是为了维持得失的平衡。不是我
又是什么在把此刻蒙着眼睛的我,牵向最后那个知情者
这是我向海边迈出的第一步,因为这是听得见海水的一步
最深的夜总是被另外一个夜照亮的,但生活本身的摇晃
并不总是来自船靠岸时的撞击。十二月,壁虎还有一条
出色的尾巴,可以随时献给亲爱的天敌。比性命更昂贵的
东西仍紧握在手中,还有很多很多北风可以迎面去痛吹
还远远谈不上一无所有。在无边恐惧中度过的每一夜
你都会听到外面的黄楝树叶在簌簌作响,并不是风的缘故
透过一声准确的脆响你还听见,明天的中断是骨折性的
十二月,我们一向灵敏的大气正苦于禀赋不再行云流水
不止一次,奇来的内热,使秘汗理解了衬衣。有时我太想
把何其漫长的夜路走得处处没防备,仿佛再多的疲倦
到时也可以一睡了之,再大的恐惧也不过是自己的广阔
爱自己的渺小。我还想从本来的黑暗中珍惜出一盏灯来
看看被握住的和松开的是否总是同一个。我在沉默中
汹涌其名的有海水之远,你水下的存在于波浪的反复中
几度变得可疑起来,却被我失联的波心深信不疑为蓝色
最后几个山坡一过,我已成长到足以被广阔爱到的地步
宛如渴得冒昧的嘴在葡萄的绝境见到酒的中转,一路
通向醉乡。海风来得正好仿佛运气可以避开,海水的巨响
升起在激素的对岸,海鸥仍是我在孤独中见过的模样
无边的了解如灯照来。万荡仍然无法抚平的,一次无风
轻易就做到了,那是我们不说更宽广,说出来只有起伏
波光粼粼的海面,每个浪尖都是恍惚的自己但又不是
05
众水的千呼,起疑于神答的不在。我们游回,我们又游回
那个厌倦过无数次的岸边,我们都曾在这里松开过自己
谁不是一桨一死,驾驶着求醉之舟,驾驶着每一个巨浪
都想吞没的现在,荡向那不可悔改的波心。划,因为没有
可靠的岸,只能一直划下去,在加急的语速中仍保持着
描述的不靠之美,重来的忧郁就始于漩涡逆转那一刻
是谁无端把早慧的青春划得飞快,把张望的细水划得船
也随之抬高?倘若吹向你的每阵风都必须受到祝福才可以
移动,倘若没有风,我要如何才能把平静的海面划得
深不可测?你留下的空白也被我划得越来越开阔,是否
只要我不划,你就不会消逝?显然,我不必把虚幻的倒影
划得真实起来,也无需把空船划得满载而归,更不可能
划得整个过去不再骚动,我只想把此在划得清澈见底
你看,从虚无中划来的又划回去了,破碎的只会继续破碎
就是无法划成一片。我该怎么划,才不会使死神的微笑
在风暴夜向巨浪偏爱的方向过度倾斜?就怕无论怎么划
奇迹的船头也不可能真的全速撞开你紧闭的夜。即使全力
以赴,我也无法把你划近哪怕一厘米。我一路划痛过的
海水已全部忘记,为我所划醒的,将永远醒着,每一个浪
都带着当时的夜色。把一切划成一,还不如反过来划
只在深桨入水时才划分的虚实,会在漂流的船底重获完整
如果遗忘再也划不进,我们就划进语言。即使不划,不划
我们也在不断地成为,不划船才会发现海水本来的意愿
划到你,望见自己的时候,我可以把一秒划成奇异的两秒
还可以把最深的秘密划到发出回响。划过来了,终于,你
还是划过来了,有条岸将为你真实地存在,所有的海水
都为你愉快地分开,即使你孤独甚久的船头已足够锋利
快划,划到你就是那只绝对的桨,继续划,把我也划成你
06
锚定于心的群蟹用泥足相杀过的海底,世界的船正被
柔波的高枕迎接得无可替代。一次轻微晃动就足以把它
从曾经遇险的位置惊醒,那是海风带我命中必需的盐
低掠过一灵魂微澜的死水,使深处被认定的你开始大海
一旦我们诚实的血在星球的鼓励下无知地涨起,成为且
没有限度地成为拍岸的细水,我就是你突然湍急起来之处
我们因对方而起的浪潮无边无际但还不足以成为感激
在堤岸的领会中加倍地广大,小于神灵的器皿必将破碎
启示的鳞波有一个手势全部的闪耀,可以使群星的合唱
从人沸腾的空虚中暴虐地升起,一首诗何止是偶然的总和
也可以使爱和褫夺随巨浪一齐到来,靠岸的孤独已被
亿万的嫩沙平分了。你把自己丢得到处都是,却要虚无
一一去捡,贝壳已不想再看变化,翻过存在来看乌有
那是怎样的交谈在怎样的星空下,拨云见月,拆蟹见黄
我们一宿无话,只有肺腑仍在朗照着彼此中间的空虚
我们湍急的手不如分开,让我握住的,去握住你握住的
我们驯服不了的,不如让它们互相驯服。语言以一种
比烟酒更奇妙的方式,使人的灵魂成为可见的,写就是
朝自己作无镜的对视。在我畸形的骨骼里,你可以伸展你
感激的翅膀,我深处的暗流也会使你的裂缝都成为泉眼
多可怕,我们想给予对方的恰恰是我们也没有的东西
七个托马在海边,因为危险甚于因为热爱,越危险,船
就越有可能是海水发明的。在潮汐的两次提议之间,沙滩
有谦虚的宪法在修订后,短暂的完美。倘若气候的蛮力
不再耽于制造浮沉事件,令漂流,溺水和上岸者的远去
各有一个优雅理由,倘若还有一个秩序星空使飘零者
都可以在其中找到位置,就像白鸽依靠地磁场来辨别方向
利刃上无物存在,而钝刀上有无限。生活中的决断之美
正是在藕的断裂处见到丝的相连,神的繁忙就在于总是
想联接什么,这和那,一个和另一个,即使在茫茫真空中
也会有发甜的引力把你束缚在密友的范围之内。人完了
如果荒野和客厅无法治好卧室,虚掩的门害怕无邪的清风
甚至连无处不在的种籽,都无法使尚存的每个裂缝发痒
如果存在不是别的,就是那颗疼得整个夜晚松动的蛀牙
是我们用热烈的舌尖试探过的虚无;如果在内疚的烈火中
化为灰烬之前,没有一个暴雨为我们下垂至宽恕的夜空
07
于每一个中醒来仍不够,我们还必须不停地醒向另一个
一如樱花和马蹄,带着最初的安静,醒向洁净的衣袖
记忆的积雨和最终的语言;醒自他山之雪,一度醒向你
并在你的渴意中不断变甜,因为真实不想让自身清澈起来
所以你的手还在其中搅拌的水,不知应该醒向哪一条岸
乃有了急流和船可怕的倾斜。我们受伤而汇入同一的深河
仅仅在巨流河中汇合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必须在大海
雨雪,眼泪和更广阔的水体中,乃至无水的地方汇合
我们都有一个被摇晃而迟迟不愿醒来的自己,不见一切
爱者,让骄傲的神也空有周到的双手。不可避免的是
七点钟醒向埋伏好的闹钟,在否定中照了二十年的镜子
带着碎落一地的你,醒向此刻的完整。世界向我醒来之际
我已在其中睡去,如你所见,一夜彻底的交谈不可能
醒向虚无两种。当我带着全新的笼醒向你的鸟,你必定
已从一切宠爱中逃脱。无险可冒的天气里,你全部的心事
越过雨水的爱慕,醒向那片令无边的消逝者更蓝的云
托马从不会单独醒来,三个甚至更多,在潮水的翻译下
手牵着手,带着你称之为野蛮或破碎,乃至毁灭而我
视为杰作的东西向我涌来,来自月亮的起誓之手,带着
诺言实现的速度。我们以舞代步的禁欲生涯也充满了
这样的轰响,全不知那些永不可期的,却是为我们而来
08
于亿万不在中痛饮存在的一夜,你每淹没我一次,我
必站在更深的地方赞叹。正如虚空害怕一朵花,黑暗中
无人握紧的酒杯唯有跌碎才是真的。一路呼喊的急浪
纷纷摆脱了身上虚妄的骑手,预感般冲向纷纷应验的礁石
梦想着要把更干净的水折磨出来,如果爱没有遇到阻碍
那么爱便不是爱,阻碍也不是阻碍。带着献祭的隐秘激情
苦水登上辉煌的浪尖,似乎只要这一刻闪耀,每一刻都将
随之闪耀,正如每张照片都在争夺遗照的位置,误以为
永恒就在这里,直到碎浪以传言的速度四散开来,才发现
完全幻灭后有更好的东西。我们抛掷自身之处无物坠落
东西不知珍贵,一如生活的暗礁总想以沉船来确认自己
河水从咸潮倒灌的时刻醒来,注定苦涩的一夜,我们不断
重返的地方正是受伤的地方。向月借光攻读要信的一夜
我是从震荡过的虚空中截获密件的阅后即焚者,是使浊浪
更加杰出的岛礁,是被潮水翻到最后一页的那一个。谁
想要破谜而入,谁就得甘心成为它的一部分,谁若决定去
寻找,谁就必须先成为一个失踪者。美丽的关联,倘若
真的有,我们就应该先去恳求,不能把什么都留给偶然
倘若有什么要毁灭我,也必须通过我的手,使我成为同谋
此时海水已涨到愧对海岸的位置,我们刚从混乱中站起来
正是看云的年纪,还不知道应该企望什么,比谁都需要
孤独,恰如细浪需要一条精确的海岸线来矜持,我们首次
失去自我,并非在爱中,而是在两种语言交界处。你有
那张上面痛吻无一,妙答无数但什么也不应允,年轻的嘴
你却只用来沉默。我深信你的空白深信到一朵浪花也有
毁灭我的力量,就算成为它自己我也无法理解的那朵浪花
经过一夜的抬爱,我赞美过的海域已迅速上涨几十厘米
你的心因此充满了祝岸的潮水,还有更大的回报要来
不在最后一浪把童贞还给礁石之时,而是在一切之后才来
我漂浮所以我不在,倒是大海沉寂得反过来要摧毁什么
09
十二月的新窗向死大开,任凭海风恶劣把人悬铃的部分
吹得乱响,把重要的决定吹得摇摇欲坠。树上仅剩的花果
在孤悬中也有了纪念的重量,只要你不坠落就没有什么
坠落。在灵魂翻修期间,我楼上动荡的神灵正全力冲击着
不无抵抗的墙体,破碎和倒下的概不是我,疼得回响的
也不是,我只是静静坐在全新的节奏中,我的有和无
一齐震动,那是我必须忍受的电钻声,为了最终的安宁
屋内果真有杯子碎裂,我为了保持宇宙的平衡,不是
去买一个新的,而是打碎另一个;我本来打碎的是这一个
却试图在另一个上面修补。我宁可去海边听波浪的声音
或者雨水在屋顶赞美空隙。神却要我完完整整,还要我
手中有限的线,去每一件正在缝制的大衣中追赶针的所在
昨夜我于无声处听海,却听见你七倍的存在。你坐在我
不可企及的地方啜泣,单薄而起伏的背部犹如一只被神秘
拽动着的风筝,正在向透明的晴空移动,我有那根线
如何心悦诚服的一夜薄冰也没有化水,人即使失声啜泣
也远低于爱对秘密的灌溉。那个深知我们一切的肩膀
负担着一切,并没有一个我们可以伏在上面痛哭的地方
只有无边无际的东西,才能够相互触碰,毕竟使我们
相连的并非语言,而是面对同一片海的孤独。既然隔绝
没有因爱那么爱也决不会因隔绝而有所减损。我们活在
两次带信的海水正如抚摸活在两片树叶之间,你要从此
放荡却准备得如同止水,我抗拒的每一浪都因我而起
你痴寻不已的每一浪也在找你,我们的内部因拍击而温暖
而打开,我从四面八方靠近你,正如你在漩涡中看见的
带你淘沙的耐心向我涌来,不如带你边走边唱的传统
在通往语言的途中;带来及时的,不如在一再推迟中
变得更多;当然也不要因为我空想的重量,从爱的天平
更真实的一端向我涌——不如临危一转什么也不带来
那不可避免,向我远远涌来的,我只想回到他们中间
10
星球的周旋不已,到了迷恋的程度,其中有全部的成全
但公转中才有宇宙。没有暴雨,伞就是孤立的,纵然
再大的力也无法使它愉快地打开。一时的荒废在所难免
谁让我们执拗的船和桨,只愿接受爱的驱使。人一旦
紧闭起来,何止是三重门,无数次推开的冲动重叠下来
不过是一只缩回来的手。即使躲得再深,可怕的敲门声
也会不可避免地突然响起,正如再多幼苗必死的劝告
也不能阻止暴雨的一次豪赌。七个托马在海边,倘若四个
决定涌来三个准备退下,那我就细浪着单独涌来,我是
唯一也是全部的托马。如果四个已然退下,三个还在涌来
那我就心甘情愿退下,活在重来的海水中,我是一切
冷漠,远去,看不见的事物中,仍向你奋力游来的托马
如果不在海边,也必定在通往海边的途中,河水只是
尽情地去东去西,并不属于山川和湖海,仅仅属于流动
是否爱大海必然也得去爱沿途的一切,谁也不可能绕过
单独的人直接去爱神本身?沿着卑微的渴望一路羞耻下去
河水在至深的浇灌中满足地清澈起来,并以此来澎湃
澎湃我们从未在同一幻觉中啜饮过的两岸。不是海风
却海风一样在旧布上吹出新帆的英姿,我们最深的触碰
一概出自他手,任凭存在那根傲刺,在必胜之处坐视
玫瑰的凋亡,我们终日寻找的果然是早就在这里的东西
在奇香中化为乌有,不如在肺的直升机中腾空,细嗅者我
振动在每个蝴蝶的瞬间,轻盈得生和死都可以站在上面
再没有重负来妨碍无处不欢的绝妙飞行。偏偏你更轻:
你成功躲开了每只求爱的蝴蝶,使我得知你的玫瑰的不是
奇香,正是玫瑰的消失,什么都是玫瑰不如什么也不是
七个托马在海边,总会有一个使我永远犹豫,这种距离
你说涌来还是退去。我不肯承认的事实,如耐心的柔波上
孤立的泡沫塑料,我刚按下去它又浮起来,我扔出去它
也会迅速漂回来,我就这样活在与大海的隔绝中不能解脱
我们可能还不知道,但我们的荒草,早就以野火的方式
在灰烬中紧握着,要烧个干净,烧出仅是我们自身的空无
也只有在野火那里生才是彻底的,荒原才是一览无余的
11
一旦六个托马陆续退下,只剩最后一个还留在水面上
不是你,就是我,我们中总会有一个比谁都要更爱空白
也更孤寂,永远无法被真实地接近,像楼梯间声控灯下
灵敏的黑暗,另一个则是下楼者失足滑落时,虚无中
突然递过来的扶手,机智如热天午后的暴雨,即使没有
这样的需要,它仍然在那里,了解一切但只是看着这一切
在失败的午睡中息怒下来的暴君,有切完草莓的刀刃
那么清醒,在权力的内部,草莓也甜得足以成为舌尖上
一种独断。此时的大海有着一张全对的试卷摊开之后
从头到尾被反复确认过的宁静,正如在最终的爱中
我们仅有两朵浪花死不承认的区别,连神也力辨不出
我们无欲无求的船,漂流在真实的水中,而不是习惯中
洁白的秋衣即使不再膨胀,仍然有着随便哪一个瑕疵
都可以折磨完美的傲慢。我们没有一下船就开始爱的天赋
难免要先孤绝地走上一段长路,不一定非得发生点什么
不一定非得收获或失去什么才是完整的,也不一定会回来
十二月,我们心心相沁却不去见花的夏天已经挚友一样
遥远,那时从高高的孤独上往下望,我们的疾病正是我们
炎热的南方,内外的台风同时登陆,我们横穿过的空白
回头一看竟有了风景。雷霆就在头顶,我们说出的早已
闪电般做到,根本没有许诺的余地,雨季离推翻统治还有
两公里。好了,现在来信和孤独都有了,我们仍时刻准备
要为了那些总是以虚幻的名义被排除在生活之外的东西
离开这里,奔向那个每一只蝴蝶都可以单独作为一个支点
但又在一切蝴蝶之上的宇宙,在那里你可以无尽地转化
12
飞蛾对黑暗的测量,已精确到夜只比宇宙少一盏灯的地步
你正是那盏灯,随时可能亮起,随时可能熄灭,亮或不亮
都在那里。每一只隔着俄语的厚手套和陀思妥耶夫斯基
握过的手,一进门就能迅速摸到那个冰冷的,存在的开关
说好了,云中的召集者,一旦带电的往事再度以迅雷来
敲响灵敏的深秋大气,就将是我最后一次属于骤雨。我
不可能一夜进攻虚无三次,当然也不可能把每封骚动的信
回得一草一木都妥帖。十二月,反正你尚有足够的东西
可以消耗,你尽可以找个地方躲起来,你也可以逗留
消逝之前的最后一瞥不可能没有犹豫。如果心有杂念,风
就不愿意起舞,哪怕周围全是落叶,是的,哪怕周围全是
落叶,爱也没有因此出现。不同于雪,死可以不带愧疚
在尘世上进行统治,否则烈风不会以噩耗的速度新欢一样
吹来,故友一样散开。也只有雪可以留在无物存在的峰顶
每个词都带着融化的痕迹,你无边的晴朗管不住我的蓝
在风力祝福的方向上,我们需要一个降落伞来挣脱必然
以回到我们步步灰心的大地,即使没有了风景和回音
旷野仍要独自存活——我们也会写下去,一如越冬动物
需要长眠,写,就是撞击一个其中有所有语言源头的空白
会使爱以晨钟的方式在醒来的心灵间传递,即使不再写
即使被各种沉寂隔开,我们也不怕,因为钟声了解一切
即使音乐不再响起舞还是要继续跳下去,没有欢愉的世界
一如女人在男人的索吻中漠视着的一切。你不如靠过来
反正孤独的人也靠不近,诱惑毕竟在那,否则深水区不会
用河童来巩固自己的声誉,两种从源头一路对饮过来的
文明也不会带着中文初遇英语的羞怯,要喝红对方的脸
并非每次彻底的行动都会导致友谊的诞生。我们最后一次
向他者的跳跃只导致了鹿一样的逃脱,但最后总是要爱的
13
七个托马同时涌来,整齐得仿佛鸽群也有一个苛刻的上司
许多绝对之夜叠加起来,最终以一片没有偶然可捡的沙滩
在我们的脚底确定下来。文明的脚印和沙堆已全部覆没
海水会涌入第一人称将溺死者的遗言说出。就算七个托马
同时退下,也是为了以更大的浪来回敬它们必死无疑的岸
每一条入教的支流都给海浪带来了众多新信徒,不系之舟
带来无神的庙宇,我们只带来差别。随全新潮水而来的
万千寄生者,纷纷上岸去占有,你拖着残疾的身心来到我
空空的壳外,你伸进来又缩回去,仿佛在试探神的存在
石缝的回信隐瞒了野花的委屈,你我间小至空隙大至无边
肯定也充满了虽远必至的东西。在晚冬的寂暖中蒸蒸日上
我们被认定要丢失的水分,会缓慢而坚决地转移到卜算者
高远的云层并成长为其中不可悔改的部分,在应该的时刻
以一阵奇迹的骤雨归来。我们经验中艰难析出的盐,我们
全部的纯真,无一不来自长久的烈日灼心,迫不及待要
重回万变的海水,同样是,为了改变复杂生活中爱的浓度
无限仍是那个我们无法挤进去的地方,任何想要靠近之物
都会被重新冲上岸,我们也不在无限外张望。毕竟世界
不会因我们的缺席变得残缺,也不会因我们深入其中显露
全貌。巨浪的轰响因我们的恐惧加倍强壮,并非要将爱
逐出我们的心灵,恰恰是为了使爱和恐惧能同时存在其中
离开海边之后,人会再次从疲惫的宇宙中得到他陌生的手
耳目和今天,可以在任何地方得到平静。即使回到屋内
血液的流速仍然被海水改变着,就像心灵时刻依偎着教导
14
七个托马重逢之时,我们将会有一个完整的创造星期
一个可以在挽歌的结尾留住逝者的和弦,一个夜空中央
遥远得足以校对我们各自所在的星斗。你越深入荒野
能看到我的星也就越多,虽然为你闪耀着,虽然是这样
清风夜露间也会有采集的友谊。我们的关系中可以没有
厨房和卧室,但不能没有旷野,在没有鱼雁往来的日子里
我越发感到我们是比鱼在水中雁在天上更牢固的存在
为了心的每次重合,怎么孤独都不够,为你所见的时针
不为你所动,我不为你所见的秒针无时不刻不在为你疯狂
旋转着。你说重逢日必有晴空,我全部的海水深以为蓝
偌大的海洋如果你只能改变其中浪花一朵,你必定会是
涨潮的始作俑者,因为得到偏爱反而显得十分不出众
浩瀚星图如果我只能耗尽其中孤星一颗,我要怎样燃烧
才值得拥有你对星座以及整个虚无,乃至你单独的爱
人在满载文明的货车上欢呼,匍匐在脚下的,是随时可能
在弯道的脏冰上失灵的车刹。我是涌向市中心的虚无者
之一,再怎么厌倦也不想把任何东西扔出自己的宇宙
在人貌似隔绝的存在底下,宇宙以信连着信的方式织就
我们都在奔向不需要我们之处。世事多咆哮,你宁可去
听河流的声音,或者无来由想偷醉舟的懒;宁可去追逐
那只舌头可以舔翻上游却从未现身的鹿,至少你会被引到
奥渺的森林。泅渡者中你是永不上岸的那一个,你神游
其中;划桨者中你是永不下船的那一个,你仙漂其外
属于你也要你寻觅,河的第三条岸,你每找到一次,它就
退后一尺。即使恐惧早已暗中修改过你的形态如发育期
你身上那件过紧的内衣,你仍然以受惊的方式领悟着一切
相比于海水的污浊,我们的眼泪拥有更加广阔的身世
在那个应该哭泣而不是写作的夜晚,你却醉心于人之间
那点没有被巨浪淹没的,坚定的了解,摇曳不止的是
水中魅影,而不是明月本身。正如那位远渡冥河的朋友
临走之前,特意来熄灭你那里他亲手点过的灯,一次
两次,他灭不掉,他灭不掉但他必须走了——夜雨中
穿梭的双燕,来回于引力的两端,并没有什么被连接起来
那是黑暗中低飞的你和我,低飞的,隔雨互看的生和死
——人的栅栏背后,是有限对无限的夜夜狂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