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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粗鄙:全民高雅的时代从来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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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押沙龙

马东和许知远的对话这两天在网上很火,许知远因为这个视频在网上被骂的鼻青脸肿的,“许知远你离采访马东还差十个朱军!”弄得我都起了好奇心,特意找来视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想看看那十个朱军往那儿塞。

看完了以后,我觉得在审美上,其实我是能理解许知远老师的。老实说,《奇葩说》我也看不下去。它里头那些红头发绿脑袋的造型我就受不了,而且里面的人说起话来都很激动的样子,也不符合我的审美观。我的心情跟许知远老师是一样的,不光跟许知远老师的心情一样,跟中老年人看见穿着麻袋服、留个鸡冠子头的年轻人的心情也思一样的:这都什么呀?太粗鄙了!

但这是一种非理性的偏见。我能理解许知远的焦虑,甚至我认为这种焦虑里有一些真实的力量,但是我依旧认为他的逻辑理路是不清楚的。我不想加入骂他的队伍,因为队伍实在太拥挤了。我只想对事不对人的谈几个道理。

过去的时代有多精致?

觉得过去的文化非常精致,我觉得这是个误解。我们看过去的文化,其实只看到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比如唐诗。可是唐朝认字的人是很少的,会写诗的人更少。唐朝有六千多万人口,能够阅读诗歌的人最多只有三四百万,能够写诗歌的人可能只有几十万,悲观估计可能只有几万。我们都说唐诗如何如何,其实能够背出三十首以上唐诗的人,在唐朝的比例肯定比现在还低。

那消失的六千多万人哪里去了?他们的文化在哪里?

他们是无声的。他们的文化像尘沙一样在历史上消失了。鲁迅写过一篇文章,叫《无声的中国》。其实古代中国的绝大部分人就是无声的。他们好像哑巴一样无声无息,没有人知道他们想过什么,没有人关心他们喜欢什么。

在历史上,文化的雅致就是以大多数人的沉默的代价的。如果让大多数人发声,文化一定是喧嚣的,一定是不够精致的。如果唐朝老百姓都有机会发声,都有机会选择文化节目,许知远老师认为他们会选择什么?他们会看杜甫的《登高》诗朗诵,还是看魔术杂技郭德纲?

全民高雅的时代从来不存在。

如果让看《奇葩说》和《康熙来了》的观众统统沉默,只留下许知远这样的知识分子站在文化舞台上,这个舞台当然会看着雅致很多。许知远老师家肯定一屋子书,肯定还知道柏拉图和哈贝马斯,头发还那么艺术的蓬蓬着,当然是很精致了。

可是,凭什么?

缺乏精致,是粗鄙的错儿么?

许知远老师说起梅兰芳,马东说梅兰芳就是现在的周杰伦,许知远很不以为然的样子。其实梅兰芳在他那个时代,真的是那么难以企及的高雅和精致么?事实上当时的文化人很多相当鄙视梅兰芳的。鲁迅就嘲笑说梅兰芳眼睛那么凸、嘴唇那么厚,还腆着脸演什么林黛玉?沈从文也觉得梅兰芳演《贵妃醉酒》,“在一丈内看他作种种媚态,”穿的衣服也不伦不类,毫无唐朝空气,看着恶心。而这样的贵妃醉酒还是改良版的,以前的《贵妃醉酒》穿着紧身衣服抚摩自己,是有名的“粉戏”,难道不粗鄙么?

许知远老师还提到莎士比亚。莎士比亚当然是绝世天才,但他的戏剧里头粗鄙的地方还少吗?他的剧本里到处都有猥亵之处,就像《哈姆雷特》,伟大的悲剧啊!哈姆雷特跟奥菲利亚对话的时候,朱生豪翻译的是“我可以把我的头枕在您的膝上吗”,其实这就是双关语。你以为是什么头?就是指小弟弟啊。就是哈姆雷特说我的小弟弟能不能往你那里插的意思啊!就是这么黄。没办法,观众爱看,莎士比亚也爱写。

伊丽莎白时代的观众就是喜欢黄段子,喜欢暴力场面,俗气程度比现在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莎士比亚有个剧本《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里头杀人的,砍手的,到处是暴力场面,简直是不堪入目。那又怎么样?莎士比亚还是一个精才绝艳的大师啊!

这是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到了二十世纪上半夜,那可是诞生了乔伊斯、伍尔夫和奥威尔的时代啊。可奥威尔本人是怎么说的?奥威尔在一个书店当过店员,根据他的观察,被租出去的书基本都是伊索尔.戴尔、瓦维克•迪平、杰弗里•法诺尔的廉价小说,那些破玩意儿跟现在的玄幻小说没啥太大区别。奥威尔说有位读者“每年读过的垃圾书能铺满四分之三英亩的土地”。用许知远先生的标准,这些普通人的口味也是很粗鄙啊。可这并没有妨碍乔伊斯他们的诞生啊。

可是一个时代如果没有产生足够精致的文化,那也主要是因为这个社会的精英太过无能,而不是因为大众太过粗鄙。

就像许知远先生觉得现在没有精致的东西,那他应该做的事情是自己开始创作精致的东西,而不是抱怨《奇葩说》太粗鄙。没有人拦着你去做啊。如果许知远老师真有莎士比亚的能力,写出一部《仲夏夜之梦》或者《暴风雨》那样足够牛逼的东西来,一定是有观众看的。那么,《奇葩说》那样的节目再粗鄙,又何碍于他的创作呢?

许知远老师到底在担心什么?

假定世界上确实存在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的区分(事实上这种区分是含糊和变动的),那么许知远老师到底担心的是什么呢?

他担心的是大众文化太过粗鄙,会影响到精英文化的精致?可是就像马东说的那样小群体始终存在,这个世界上始终有一批关心形而上事物的人,始终有一批喜爱陀思妥耶夫斯基胜过盗墓笔记的人,他们始终没有消失,始终等待着你去触动他们、吸引他们。

或者他觉得大众文化本身就不该这么粗鄙?那么就像我在上面说的,无论是唐朝的中国人,还是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人,他们都不会像许知远先生想的那么精致。现代的中国人也许粗鄙,但我不相信他们比那些古代的普通人更粗鄙。但是莎士比亚不就是从那个粗鄙时代里诞生的么?

那么他担心的是什么?我觉得真正的原因是:原来那些人是无声的,现在他们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而他们的声音又被许知远先生听到了。而在美好的过去,他可以装作这些人不存在。

就像在听交响乐的时候,忽然意识到隔壁的大厅里,居然有人在看二人转,这多让人恶心啊!

什么是粗鄙?

事实上,真正留心一下文化史就会发现,经典东西往往是产生在混乱喧嚣的时代,产生在泥沙俱下的时代,产生在创造力旺盛,粗鄙和精致混杂的时代。就像莎士比亚所处的伊丽莎白时代,就像马克吐温所处的镀金时代,就像兰陵笑笑生所处的话本小说时代。处处强调精致、鄙视粗鄙,往往是文化贫血衰弱的征兆。

而且让我们再追问一个问题:什么是粗鄙?《奇葩说》粗鄙么?我没仔细看过,无法做评价。但是仅仅因为看不惯它的风格,就说它粗鄙,很可能是错的。它可能是俗文化,但不一定是粗鄙文化。它的文化范式是俗的,但是它如果争取在这个范式里面做的足够用心、足够精细,那么它就有可能成为一种精致的俗文化。而我们看到的许多经典艺术,都是从这种俗文化里长出来的。许知远老师现在觉得京剧多精致,但他如果生活在京剧刚出现的年代,多半会觉得这是粗鄙的。如果他生活在话本小说刚出现的时候,也会觉得这个东西是粗鄙的。

没有什么东西一出来就是精致的。

我们这个时代会留下什么吗?

许知远先生似乎觉得我们这个时代留不下什么,马东说他这话说得太早了。确实说的太早了。

我并不是一个文化相对主义者。我深深的相信,《红楼梦》的价值高于《鬼吹灯》,巴赫的价值高于凤凰传奇,我相信每个时代都应该留下一些美好的经典,留给未来的人类。其实马东也不是文化相对主义者。他说现代人看《奇葩说》,跟伊丽莎白时代的人看莎士比亚,是一样的。这是指观众欣赏这个举动本身,而不是说《奇葩说》和莎士比亚是一样的。但是许知远先生说我们这个时代粗鄙到留不下经典,我就不能确定。我觉得这话说的太绝对。稍微对历史熟悉一点就不会犯这个错误。

我不知道周杰伦会不会在一百年后被视为经典,我不知道三体会不会成为未来的经典,我不知道刘震云会不会成为未来的经典,我也不知道某个我不知道名字的艺术家会不会成为未来的大师。

许知远先生可能会对这种乐观看法嗤之以鼻。但是我们换个角度看一下。在伊丽莎白时代,大家就觉得莎士比亚是个讨人喜欢的剧作家和演员,如果有人对看客说,莎士比亚会成为荷马一样流传永久的诗人,看客肯定会觉得你脑子有病;在西班牙黄金时代,大家觉得《堂吉诃德》就是一本逗乐的滑稽书,如果有人告诉读者,塞万提斯会是西班牙历史上最伟大的作者,大家肯定觉得这人是傻逼。

有活力文化往往是“粗鄙”的,就像大海的浪潮一样浑浊杂乱,而他“精致”是浪潮过后留下的贝壳。没有这种混乱的浪潮,就不会冲来海底的贝壳。精美的文化总是混乱浪潮沉淀的结果。我们往往会高估过去的时代,因为我们回首过去时代,喧嚣已经消失,混乱已经消失,只留下了一些精美的贝壳,而对这些贝壳的评价,又已经有了定评。

我们这个时代会留下什么,我们还不知道,因为我们自己就处在这个浪潮之中,只看到周围的泡沫和海水。这个东西要未来的人们来判断。就我个人来说,我相信这个时代很可能在创造着未来的经典,只是我们身处局中,分辨不出而已。

当然我的判断可能是错的,有可能我们这个时代依旧是一个模仿和追赶的时代,而不是一个创造的时代。但是我觉得,我们不能像许知远先生那样,如此轻易地否定这个喧嚣而混乱的时代,因为根据历史的经验,有价值的东西往往产生于喧嚣与混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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