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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避是问题,是因为你并不真的了解自己

文章 书生 2515℃ 已收录

李松蔚

你有过逃避的经历么?

你一定有过。事实上,当你在手机上看这篇文章的时候,你很可能就在逃避别的什么东西。这篇文章看完之后,你还会看下一篇,会看看新闻,会点开一个游戏玩两把,会听歌,会看看群里有没有人说话,会在朋友圈里刷新一遍消息。这也许是在逃避工作,也许是逃避学习,也许是逃避地铁上的孤独,逃避起床,或者,也许只是逃避把手机关掉躺上床,结束一天时的不甘心。

生命苦短,我们已经习惯了及时行乐。

有一个人给我发信,说他已经延期毕业好几年了,写不出论文,他每天都在疯狂地玩游戏。这件事倒不稀奇。稀奇的是,他玩的游戏只不过是“红心大战”!同学们,这已经是2016年了啊,成千上万次的红心大战!红心大战是还不错,但是他也已经快要玩吐了。一听到发牌的声音就恶心,但是每一局结束他还是要点开下一局。每一局都很痛苦,游戏早已不能提供一丁点乐趣。他只不过是不想写论文。他很清楚现在应该写论文,可他就是这么地不想写论文。

他沉痛地说:我的个性太懦弱,总在逃避问题。

“逃避”这两个字太沉重,也太轻巧了。我问他,你逃避的是什么?他大概觉得这是一句废话:写论文啊。写论文太痛苦了。可是谁规定他必须经历这样的痛苦呢?我回了一封信,作为大学老师说了几句政治不太正确的话。我说如果你真的不适合科研,要么就放弃算了。不就一张文凭么?你是一个自由的人。你的人生还很长,有很多种不一样的活法,没必要把自己困在这里。

他过了很久才发来回信。他说:“李老师,这些我都想过。但是我做不到。学习这件事我坚持了这么久,必须再坚持下去。坚持下去总有一丝希望,对父母亲人都有交代。这么多年我撒了一个大谎,现在没法回头了。”

——他真的是在逃避写论文么?
不是,他真正逃避的东西,他知道却不能说出口。

年前的时候,有一个项目在国内招募工作人员。

项目的主持人是个外国老头儿,几年前在中国我们打过交道。他给我发信,问我有没有兴趣参与。要花不少时间,报酬不高,但可以学很多东西。我很喜欢这个老头儿,他的邀请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荣幸。当然有兴趣。

老头儿很满意,回信给我一个报名链接。

我报了名。有一个例行公事的视频面试,时间可以自己选。我定在了一月底的某一天,因为有时差,所以是一大早的面试。我选这个日期是因为前一天刚好学校放假。我猜第二天我心情会超级好,什么事都没有,同时,生物钟又还没有进入假期模式导致难以起床。面试结束,还可以再睡一个回笼觉。

这个安排看上去相当完美对不对。

然后——大概只过了两个星期吧——放假的当天晚上,我和几个同事一起去庆祝工作告一段落。吃饭,聊天,喝酒。玩到很晚回家,开开心心地躺到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对,我们狂欢时还说,反正明天可以不上班)。

你可以想象,那时天光大亮,我心满意足地睡饱起床,打开手机,抱着随便刷一刷的心情,忽然发现好几条错过的视频邀请,好几通来自国外的未接来电,还有好几封措辞困惑的邮件的那一刻,我是何等的震惊和自责!

故事还没有在这里结束。

反应过来以后,我立即行动,尽我所能地采取补救措施。很快我就跟面试官取得了联系,道歉,解释原因,并且厚着脸皮询问还有没有第二次机会。她接受我的道歉,但是关于第二次机会,她说必须内部讨论之后决定。几天之后她再次联系我,说恭喜!你可以有第二次机会(也许是看老头儿的面子)。

我千恩万谢,重新定了一个时间,是在大年初六早上。

我知道你在猜什么——不,当然不会了!那天我和家人在外地度假,但是我怎么可能再重蹈覆辙?我提前几天就上好了闹铃——用两个手机,还事先测试了酒店的网络质量,确保视频通话可以稳定进行。事实上,最后进行得相当顺利。我准时参加了面试,面试表现也OK,面试官当场表示可以通过。

然后一切都进行得顺理成章。我收到邮件,表示你已经被正式邀请参加这个项目,就在今年五月,日期,地点,报到方式。说得都很确切。我踏实了——直到若干天以后,我收到面试官的邮件,问我为什么拒绝了邀请?

这时候我再回头去看当时那封offer,发现最下方醒目地标注着——我发誓第一遍看的时候绝对没有看见这行字,或者看见但是被我忘了——“如果你接受这个邀请,请在一个星期内回复本邮件。逾期不回复代表拒绝。”

好在这个项目里面的所有人都是心理咨询师。他们倒没有生气,只是在我问还可不可能再有第三次机会时,他们温和地提醒我:也许你两次错过这个项目,是有理由的。你要不要问问自己看,你是真的想参与这个项目吗?

其实就算他们不拒绝,我也不好意思再加入了。

后来也没细想。直到五月,我自费以一个学员的身份,参加这个项目在北京的一期培训,我发现这才是我需要的:不用花很多时间,不用全勤,不用去外地出差。照样可以学到东西,可能没有期待的那么多,但是付出的也少。整个五月我的日程很紧,完成这期培训已经是我左右腾挪,能凑出来的最大余裕。我感到一丝庆幸:如果当初我入选这个项目的工作人员,需要在更长的时间里全程参与——我面试的时候满口答应,没问题——但我真的能应付下来吗?

意识到我现在的需要,我想,假如时光倒退到去年,刚收到老头儿的邮件,我可以明确地拒绝他吗?“谢谢您的邀请,但是对不起,五月我恐怕时间紧张。我愿意以学员的身份参加一期培训,做不了参与全程的工作人员。”

这么想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真正的困难在哪里。倒不是真的多么希望能从这件事里获得什么,而是我跟老头儿的关系。在我心里,能被他看重很不容易。一份珍贵的认可,某种意义上这是我的一个死穴。我很难让自己在这种时候显得“不识抬举”。无论我五月的档期有多满(大部分的安排当时都已经可以预见),我都选择性地视而不见。可那些压力并不会真的消失,它们绕过我外显的意识,最终以其它方式迫我做出选择,看上去就好像可耻的“逃避”。

做心理咨询的时候,我常常听到类似的故事。除了在面试前一晚狂欢以外,还有“碰巧”把时间记错的,以及让自己在面试中表现糟糕,大大低于水准的。有人在头天晚上会失眠或加班,第二天起不来床,或者精神不振。

有人每天都发誓不再迟到,同时每天迟到。
有人眼睁睁错过了出国的航班。
有人把给情人的短信发给了妻子。

有个女生在北京工作,跟深圳的男朋友异地恋,双方都越来越受不了异地的痛苦。她辞了职,试图在深圳找一份工作,却迟迟没有合适的职位。两人的耐心都到了极限,最终因为一件小事吵架分手,第二天,她收到了深圳的录用通知。那之后她又在北京找到一个新男友,她搬去深圳,继续异地恋。

爱情的主题下,这种“错过”的故事尤其数不胜数。很多人在单相思的时候一往情深,等对方真的有所回应了,却忽然开始迷茫。从相识到恋爱,从恋爱到婚姻,每每到修成正果的关键时刻,就忽然因为什么原因——有时候看起来很像巧合,比如,鬼使神差地出现了第三个人——在这时分道扬镳。

人的心理有时候其实很古怪。我们头脑里认定一件事,可是我们的行动却在做相反的事。头脑永远是理智的声音,无论是“我要把这件事做好”,“最好答应他的要求”,“必须毕业”,“应该跟这个人生活一辈子”,它们听起来都很正确。我们深信不疑地听从它们,除此之外不可能有更理智的选择。但往往它们并不是我们全部的想法。也许等一等看?也许事情还有另外一面?也许我们并没有那么喜欢?……我们越是深信,就越是没办法听到这些不同的声音。

我们并不真的像我们以为的那样理解自己。

理智的部分没有办法解释这一切。有时候我们会着急,我自己怎么会管不住自己?我们可能找一些奇奇怪怪的理由,开脱自己或者责怪自己,有时候我们会把它叫做“逃避”,明知正确而不敢做,把它变成单纯的勇气问题。有时候我们干脆说自己生病了——现在没法写论文?是啊我有“拖延症”。

说到心理疾病,是最近一百年的一大发明。

而网络时代又极大地丰富了这一发明。年轻人几乎可以为自己的每一种行动找到对应的“症”:选择焦虑症、尴尬症、长期承诺回避症、爱无能症、三次元恐惧症、晚睡强迫症……很多年前,人类对这些行为没有那么方便的名称,他们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内心。现在只需要直面医生和诊断书就足够了。

我上课的时候经常讲一个例子,是一个真实的案例。他有“电梯恐怖症”,不管多高的楼他都宁愿走楼梯而不是坐电梯。他的理由是电梯有出事故的风险,他查过资料,认为这个风险的概率极低,但是没有办法彻底避免。

我告诉他,他的想法完全正确,存在那百万分之一的风险,所以,不坐电梯对他来说是更安全的选择。可是他看着我,表情反而更加困惑。在他的生活中,所有人都在嘲笑他胆小,试图让他承认风险并不如他想的那么大。那些声音如此强烈而一致,以至于他真的以为自己跟正常生活完全脱节了,他在“心理疾病”的作用下,错误地逃避了一种正常人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

“不坐电梯的话,生活会有很多麻烦……”他试图站到他们的立场。

“没错,坐电梯确实会很方便,”我告诉他,“但是你要看到,他们也会面临更大的风险。你的研究是对的,风险没有办法彻底避免。”这个来访者更加不知所措了:“你说的都是我心里的想法。可是,那不是病态的吗?”

在诊断书里,这或许的确符合病态的某种条件,一些病理机制的讨论也会将走楼梯界定为“逃避行为”。因为逃避,所以他永远没有机会认识到坐电梯其实没有那么可怕——但是这种划分除了将大众行为作为正常的参考系,又有什么更理直气壮的依据么?每天甩开双腿上下楼梯,为什么不可以是现代生活的一种选择?这种选择自有它的道理,只是不符合大众以为正确的道理。

“你想要方便,就要牺牲一点安全。想要安全,就要牺牲一点方便。”

我的来访者考虑了两个星期,还是决定通过暴露疗法,克服他对电梯的恐惧。他要选择更大众化的生活方式,并且提高自己对风险的忍耐力。其实他是否决定改变,对我来说并不那么重要。我当时刚开始做咨询不久,对效果本就没有多少期待。让我觉得有点震动的是,我看到他在那个时刻眼睛里有光。

因为他知道,他可以这么选,也可以不这么选。

他的行为不再被当作“逃避”,而是在安全与方便之间博弈的——选择。

如果你还在看这篇文章,如果你想到你逃避的那些东西,你也许会意识到,我们逃避的往往不只是那些东西看上去本身,更是逃避这样一个事实:我们永远拥有选择的自由,每一次逃避都有我们隐秘的偏好。或者不如说,我们逃避的,是藏在“逃避”这两个字之下,我们所不愿意真实面对的内心。

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要花很久才能相信这一点。

我经常遇到一些大学生,他们似乎从来不怀疑现在的生活,另一方面又只是在翘课,抄作业,和打游戏中,昏昏欲睡地去混那一纸文凭,看起来并不快乐。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其中一些人才有勇气承认,其实他们也没有那么喜欢上学,或者喜欢当时的专业。但是时过境迁,有些选择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明白这一切也没有用,回到当时,他们并非不清楚自己的状态,但就像我面对老头儿的邀请而无法说出拒绝一样,有些想法在头脑中一闪而过,就被盖上了“逃避”的戳。“那怎么可能?”我们在心里训斥自己,“怎么能因为一点困难就放弃一切?”先逼自己以一种勉强的姿态应承下来,仿佛这就不是逃避一样。

于是喝一点酒,晚一点入睡,以便把第二天睡过头。

我不知道这个社会是不是真的存在所谓“主流”的意志,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仿佛不假思索地,随时都能把生活划分出好与不好,进取与退缩,正确与错误,积极与消极,健康与疾病?他们整齐划一的目光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很多人无法允许自己质疑一下:当真吗?那个东西——学位也好,钱也好,事业也好,婚姻也好,子孙后代福寿满堂也好——是很好,可是它当真适合我吗?我要得起吗?我快乐吗?我的人生当真在得到它之后,就会变得更有意义吗?

我想,生活本身如果是自由的,就无所谓什么东西非争取到不可,自然也就无所谓逃避。所以当我们用“逃避”这个词的时候,我们已经在预设,生活没有那么自由。我们盼望得到一些什么,却又事与愿违。我们被指引往一个方向走,同时被另一种力量拽住了脚步。两股力量之间,是巨大的撕扯和胶着。既徒劳地说服自己,也恨铁不成钢地憎恨自己。“现在没法回头了”,玩红心大战的人说。但我们都知道,想回头和没法回头的力量,都来自我们心里。

这时候我们逃避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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