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用西方学者的说法,今天是个“后现代社会”。明明是现代人,为什么要用“后现代”一词来描写我们所处的环境呢?大致的原因是:西方从近代以来,理性扮演主导的角色,认为只要以理性作为建构社会的基础,则人类必定日益进步。这样的观念所形成的是“现代”社会。但是,在上个世纪接连两次世界大战以后,理性受到严重质疑,亦即理性所建构的一切不但不可靠,并且还隐藏许多盲点,譬如,知识其实只代表统治阶级的意识型态,并无客观性与普遍性等等。我们所信以为真的的合理知识,其实只是欺人的伎俩而已;然后,一切所谓的“价值”(如真假、是非、善恶、美丑的判断标准)都必须重新予以估定,并且,是由每一个人自己去负责估定。
个人从群体中游离出来,表面看来是身心的大解脱,可以自由选择任何型态的生活方式;但是,偏偏这样的自由也带来了“无所适从”的苦恼。过多的选项,有时反而使自由变成折磨,尤其对年轻人与有钱人更是如此。二十一世纪的难题之一是忧郁症日渐蔓延,活得快乐的人越来越少,而自杀率也节节升高。面对这样的后现代社会,庄子思想可以提供什么帮助呢?以下三点可以参考。
首先,后现代社会在消解了理性的建构功能之后,剩下一片空白的领域,足以让每一个人自行寻找自己所选择的价值。但是,演变的结果往往是相对的价值观,亦即每一个人都是对的,同时也没有任何人是真正对的;今天认为是对的,明天可就不一定了。经过一段时日以后,相对主义趋向于怀疑主义,怀疑主义再趋向于虚无主义。在此一过程中,忧郁症也渐渐笼罩了人的心灵。那么,庄子思想有何特色呢?庄子一方面看透了万物的存在与人间的价值都是相对的,因此他很容易化解成败得失所带来的情绪干扰;另一方面,他探本求源,觉察这一切短暂的存在与相对的价值并非梦幻,而是奠基于“道”之上的。譬如,一个人觉得生命无常,自己有生有死,因而也是可有可无的,然后就容易减低或失去生存的意念与乐趣。但是,他可以转念一想:一个可有可无的我,居然得以生存,那不是道的力量在支撑吗?道为什么要让我这个可有可无的人活在世间呢?我又怎能不珍惜这短暂而可贵的一生呢?
其次,接受上述启发之后,接着要问:我要如何安排此生,才算是尽了做人的责任?简而言之,要学习悟道的智慧,再从真实提升到美感,欣赏所见的每一事物,享受生命的每一剎那。基本的功夫是“心斋”,亦即让自己的心思渐趋单纯、安静、空虚、恬淡,好像对万物(连自己的生死)皆无所执着。庄子说:心斋是要练到「虚」的境地,因为只有在虚的境地,“道”才会展现出来。他又说:“精神生于道。”意即:每一个人与生具有“精神”的潜能,但是要经由心斋的修养,才能使它彰显。精神在彰显时,其实正是人心与道冥合的状态。精神有何作用?它能由道(万物的起源与归宿)来看待万物,自然会发现万物无一不美。然后,人生要做到乐天知命、随遇而安,也就毫无困难了。
第三,前面两点也许有些抽象,并且真要实践也须假以时日,但是《庄子》一书还有一项立即可以兑现的效益。那就是:这本书包含了许多妙趣横生的寓言与故事,使人读来兴味盎然。金圣叹推荐《庄子》为“天下第一奇书”,想来也有他的道理。因此,现代人在休闲时,不妨考虑翻阅《庄子》,或者集合三五好友一起分享阅读《庄子》的心得。这样的休闲,既可以怡情养性,也可以益智清心,真是何乐不为啊!
如果询问庄子思想对当前的社会现实能产生什么立即或直接的效用,那么答案恐怕是不太乐观的。因为有一定的生活历练与苦乐体会的人,比较可能欣赏庄子。而这样的人在今日社会不是越来越多了吗?
来源:傅佩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