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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革命而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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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必须明白:可以为了改变命运而退学,但不要为了逃避命运而退学。

我记得那是我个人的第一次单独咨询,在数年前一个大雪的天气里。

北京的冬天总是干燥得可以,我总是要带着一双干裂破烂的唇和一个痒痛得要冒烟的嗓子,在这个庞大城市的灰色建筑间绕来绕去,因此对一场雪肯定当然是值得印象深刻的。

我吧嗒吧嗒地踩在半融的雪水上,从新东方总部赶到不远处的中关村图书大厦,找那个叫吴江的孩子。

他就在四层迎着电梯的一堆书旁,记得他当时手机也没有,而是事前打电话告诉我他会在的位置,以及相应的着装。可我终究是一个对外形描绘很糊涂的人,大概是我在他的身边左找右找,所以才能被他认了出来。

而我也惊讶地发现,我要交谈的这个“不良学生”,他竟然有一米八五以上的个头,面相儿不细看比我还要老成——我是说,他一旦谦卑地向我笑笑,叫我一声“李老师”,我就立时清醒了过来,马上庄重了一下,摆出一副资深的派头,才又显得比他老了那么三五岁。

楼下有一家快餐店,我请他吃了顿晚饭,就在那儿的嘈杂人声中简单地聊了几句,向他解释清楚,他此次来京过于唐突,徐老师真的不在,他已经去加拿大处理一些家事,大概要到月底才能回来。

为了使他不至过于失望,我送给他两本书,一本是我参与编辑了的新版《新东方精神》,一本是老俞的《挺立在孤独、失败与屈辱的废墟上》,我劝他不要为被学校劝退这件事过于着急而做出什么不理智举动,而是仔细地想好出路,或者还有回旋的余地。我觉得该说的都已经在回给他的那封邮件里讲清楚了,没什么要特别补充。

可是看着他这么大个子的人在那儿沮丧,就像是一只普通的鸟注视着一只颓丧到要崩溃的兀鹫一样,他的表情真的跟他的身形极不相称,加重了那种悲凉的味道。我答应他改天再谈,这是一个周五工作日的晚上,我已经被新东方白天的工作折磨得要死,我们约好第二天上午十点在旁边的上岛咖啡继续聊一聊。

匆忙之间,我甚至没来得及问他晚上落脚在哪儿,反正第二天他如约地坐在咖啡馆二楼最里面的位置上等我。

回到家里,我抽空打开电脑,再仔细看了一遍他的来信。

他就读于西南某工科大学的电子工程专业,可是像很多富于才情的有志青年一样,他觉得自己也不应该仅仅学一门技术,他应该学一个真正的学科,自己值得为之寄情的那种。三个月前,他偶然发现了老俞的害人故事,觉得老俞其实也不比他聪明多少,英语也不咋地道,模样更别提了,人家都可以成为一个leader……“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对英语也有点意思吗?如果我和他一样努力不也可以如此成功的嘛!我的郁闷跟老俞当年的情景都如此相似,这说明我可以有不输于老俞的奋斗动力啊……

“这样三个月过去了,就在四天以前,学校领导在和我的谈话中提出:(1)如果不改变现状(三个月不上课,不完成作业),自动退学为佳;(2)换英语等文科类专业不可能;(3)给一个星期考虑……

“很久以来,对于很多人来说,我也许都是一个用功的孩子,他们看到我整天泡在自习室里,好像都没有任何业余生活可言,可是只有我自己内心里知道,哪怕今天在学英语,也许只是觉得:老俞那样的故事要是发生在我身上,我会得到多少赞扬和羡慕!我从小学习好就是为了大人和同学的赞美,而不知道自己真正爱好什么。就算是为了这个开始学英语,真正把大堆的书买回来以后,一天能用来集中学习的时间也最多只有四五个小时,其余大部分精力都用来‘憧憬美好的未来’。现在,如果发现在学习的时候周围没有人夸我,没有那种特别不用功的做比照,显出我的优越性来,我就会开始自己幻想了——这是我逃避现实的法宝——我经常会坐在那里一个上午,只是幻想自己在考试时拿高分的情景,获得了广泛的羡慕,再把鼻孔抬高,装作不屑一顾的样子……

“我想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却最终被证明是眼高手低,各方面能力稀松的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活了20年,却不知自己活着的追求是啥;想赢,却不去做;要做,却畏惧挫折和失败,走到今天都是我自找的,是我不断地自欺欺人的恶果!

“让别人去告诉你‘你要啥’是可悲的,可是我已经实在无能为力了,老师你能帮帮我吗?”

看到他的状况比较急迫,我已经预先代徐老师给了他回信。第一,学好英语不一定要换英语专业才行,工科学校的英语专业也基本一定不“咋地”;就算你想当新东方老师,他们也有来自各种古怪专业。第二,即使能选择英语这个专业方向,你也应当以事业前途为考量,不是因为学这个容易,或者特别令人羡慕,你应该考虑清楚用英语来干什么,比如你要出国读研、进外企工作、来新东方教书、做同声传译,英语学习的侧重之处可能大不相同,你有明确的目标才会更容易衡量效果,带来持续不断的动力。第三,最重要的问题是,你要不要退学?准备好了你就退,没准备好你就先别退。退学还需要条件吗?需要理由吗?当然了!为革命而退学,退得其所,为逃避而退学,会死得难看。从你今天的状态来看,你根本就没有准备好退学,你更需要树立起一个激动人心的革命性目标,为之而奋斗,为之而承受,也可以为之而退学——但是你还没有,所以就先不要退!

他激动地给我回信:“老师你太有才了,我更想见你和徐老师了,这样看我的思想‘换血’可能还不够彻底,特别需要面见你们的震撼,我已经买好6号的进京火车票了,到时候,即使在首都的街头等十天我也愿意,So see you in Beijing!”

我没能阻止他来北京,因为他之前没留下任何电话类的即时联系方式。我再发邮件告诉他徐老师不在国内已经来不及了,就这样有了前面提到周五晚上的那次仓促见面。

之前,我从来没有跟学生单独面谈的经历。我是新东方新闻中心的编辑兼徐小平老师的文字助理,见证了新东方网《约见徐小平》栏目的大部分访谈过程,后来在这个栏目里提取一些论点,加上几条评论,得到过徐老师的肯定。后来,我开始可以用徐老师助手的名义回复一些邮件,在新东方网的论坛上为各种学生答疑解惑,再后来发展到报纸和杂志上的职业指导专栏,那时候,我更多还只是一个“纸面上的专家”。

回想这次迫不得已的咨询经历,我总能被勾起一种生硬的痛苦回忆,马上就想到另外一个典型场景:那是在幽暗的大学图书馆里,我在还几本书,我不想说话,一句话也不想说。不耐烦的管理员看到我递过的书,问我是续借还是还书,我怯怯地,从牙缝中好容易挤出了“还书”二字……

我曾经是一个不大愿意见人说话的角色,虽然这一点在我工作后有了很大改观,但还多少是有那么一点基因的遗存。第一次面对一个学生,他眼巴巴地望着我,期待我滔滔不绝地给他指点,令我相当为难。

可是他那种期待的神情似一支小火把,烧掉了我的羞怯——如果太过羞怯就像含情脉脉一样令人肉麻,我决定大声地把我的意见讲出来,那架势就好像在脱口而出的每字每句都是真理。

我用到了徐老师的“可控人生核聚变”这个概念,每个人都渴望爆发极大的个人能量,像是有天发生核聚变一样,但是只有可控性的核聚变才会为你所用,为你造福。今天你退学了,明天你的未来是不可预期的,可以预期的是以一个高中毕业生和大学毕业生的身份去进入社会,投入职场的难度是多么不同。

只有两种情况下,你才有可能选择退学:第一,你已经做好了准备,有一技之长立足社会;第二,你的身心状态极其糟糕,为避免进一步的伤害,你应该选择退学。

第一点你还没准备出来,第二点你还没糟到那种状态。

我举几个例子来说明:

第一个人他不喜欢自己学校的政治气氛,于是策划着“逃跑”。他非常清楚,自己退学后需要在社会上找一个位置,需要能够安身立命。基于他的一点计算机基础,他开始在网络上找技术论坛学习编程技术,他没有参加过一天培训班,完全依托于互联网和书籍自学手机编程,通过论坛和Email与业内专家交流,成熟后开始接受一些公司的外包项目。他自制了一份编程技术方面的电子杂志,群发给数千家IT公司寻求工作机会,大三从学校退学后,第一个月就收入过万。

第二个人他先后从两家外语院校退学,不是因为学得很糟,而是因为学得太好。他觉得那些学校都无法给他足够好、更高水准的教育,于是退学来到北大旁听。在北京,他凭着自己的英语特长教一些散课,做一些家教来谋生。在北大旁听,又半个身子在英语培训界,他不能不听说过新东方。新东方标榜“英雄不问出处”,汇聚了一批英语培训界的草莽,他通过11次面试、历时5个月的挫折和打击,最终证明这句招聘口号所言不虚。两年后,当他的同班同学正式毕业,遭遇就业寒潮,而他在培训淡季都可以达到月收入六千,绝对的就业达人。

你或许会说,那些人本来就很优秀,所以退学了也不差。No,没有人天生是技术强人或英语大拿,退学本身也不是一个值得提倡的出路,他们的出路在于,他们把自己变成了技术强人和英语大拿,所以退学了也不差,甚至做到了更好!

这才是真正革命性的退学,建设性的退学!革命的本来意义不是指某种主义的教条,而就是革新改变自身命运哪!你不能因为在大学里干不下去了而退学,退了学后,你仍然无处可遁;你应该为献身于某个具体的理想目标,或哪怕为投身于某个实际的职业目标,甩开某些学校教育的不当羁绊而退学,这才是光明的、有前途的退学啊!

我还见到过另外一个例子:这个女生高考发挥失常,勉强进入了一所三本的学校,哪知道祸不单行,厄运更跟在后面。她被分配到一个野蛮的宿舍,这个宿舍里有位大姐大,哪个人不听话都会被她抓来掌嘴。这个女生天性执拗,很不合宿舍老大的脾气,因此双颊经常红肿,整日以泪洗面。即使学校可以处理此事,这位女生的心里早已烙下难以治愈的创伤,她不得已而选择了退学,离开了那个带给她伤心记忆的环境。

显然,你还没有到心灵被严重扭曲损害的这一步——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应该放任自己被继续扭曲和损害,而是说你应该主动去选择自救!自救的方式主要不是抵制现实,而是创造未来。

比如说,你可以去探索自己感兴趣的活动,我们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这里是中关村,是全中国IT产业最集中之地,也是全中国卖电脑最多的地方。假使你在海龙或鼎好看看人家怎么卖电脑,这也是一门学问。比如,你在成都也可以卖电脑,一个月赚500块钱,有没有困难,当然困难了!但是你努力一年,假如你真的爱好做这个,钻研怎么好卖,找各种各样的渠道,比如卖给公司和机构,一单可能就很大,这是可实现的目标对不对?那么第二年,你大三的时候,做到每月赚1000块,是不是可能?毫无疑问是可能的,因为销售工作是开头特别难,后来会更简单,因为你原有的客户源可能会有新的需求,他们又可能给你介绍更多的生意,这虽然也很难,但仍然是可实现的。那么,在你大四的时候,你能不能努把劲儿,做到2000元每个月?毫无疑问,这也是可以的!

想想你大四的时候,别人还没有工作,但是你已经有了月收入2000块,在成都这样的地方,这收入如果不算高,至少对一个22岁的年轻人也不低了。那时候,如果你憎恨学历,可以把毕业证撕成八瓣,扔在你痛恨的那些人的脸上——当然,还是不扔显得更有风格。

教育的主要目的在于就业,工作是知识运用的主要方式。你如果能够有2000块钱的一份稳定工作,(销售当然也是稳定工作!只对那些没把心思放在销售上的非专业人士来说才是不稳定的)你就超越了一纸学历的终极意义,即便撕掉它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当你真的有这样一个目标的时候,反过来你也能更好地对待自己的学业。中国大学的现实是,只要你不是出打岔子,犯大错误,故意对着干,获得大学毕业证是很容易的。别人都可以不爱这个,但是科科及格通过,你为什么不可以?是因为你故意不学它、不上课,如果你有了新的目标,再让你顺便应付一下本专业的学习,你能否做到?

他略作沉吟,点头说,每门及格还是做得到的。但是这两者怎么能兼顾呢?

这就是你的课题,你的挑战,你必须得要研究它,承受它,拿到一个大学学历,这对你来说是一种痛苦的成人礼,你必须把它当作一种纯粹的责任来接受,好在它并不难;而作为一个想要赢的人,你必须把自己更多的精力花在你真正有兴趣和志向的方面,你在这方面做得越杰出,你的学历的压力就会越小,最后,可能你根本不需要那种多余的成人礼了,那是给一般人准备的,你不一般了,不需要被发证书来认定为一个革命者!

这就是可控性的“人生核聚变”,在你什么也没有的时候,至少保留着一纸学历的可能;在你走出一般人状态,变异为“牛人”的时候,学历也就无所谓了。

我所说的电脑销售工作,只是一个例子;我所谈论的赚钱指标,仍然也只是某种象征;你可以放开眼界去探索,寻找无限的可能性。据统计,只有不到四成的人工作对口自己的大学专业,那么那些在非自身专业领域里取得杰出成就的人,他们是怎么做的呢?

他们大都提前进入了新领域,主要不是靠在校学习,而是在工作中实习。实习是一种更重要、更直接的学习方式,而且是一种获得正式工作的绝佳途径。如果你看不到这一点,想着大四才是找工作的起点,那时候已经晚了。比如,对于一些500强外企的新工作机会来说,可能有一半甚至更多都早就提供给实习生了。

我们从上午10点开始,一直谈到晚上11点多,中间居然忘记了吃午饭而到最后也浑然不觉。我们又谈到很多细节问题,直到宏观的宇宙万物的意义。这时候,我想起了自己的大学专业——哲学,总算能派点用处了:空谈人生,我干的这不就是哲学系学生的最对口就业吗?

我并不觉得自己的工作有多专业,恰恰相反,这一天的谈论可谓漫无边际。但是,我明显地预感到我的谈话可能带来的生产力,甚至可能创造的GDP。我从他的眼中发现了更坚定的火光,但是这火光差点被意外浇灭——原来他不自禁的泪水在打转转了,只见他掏出我昨天送他的那两本书,让我在老俞的书上给他签个名。我说老俞这本书不是我编辑的,我怕质量不能保证,不能画上自己的名字,我给你签另一本上吧!

回想最后跟他握手的那一幕,我们此生可能都难再见上一面了,明天又是新的人带着他们的古怪问题。我要感激他,就像他对我的感谢一样。是他让我对自己的感觉稍微美好了那么一点,他让我感觉到我活着的一种存在感,在那个命运攸关的转折点上,我站在那里,对他这个生命体的运行轨迹有所触动,这些微小变化的汇集能够影响到宇宙的未来。

以后,我面谈过十几岁的学生和年过七旬的老人,总会对他们的问题有点小想法,给出些小建议,这第一个家伙给我的信心推动作用,是难以言传的。回去后我还试着练了好多种签名,终于后来也一直都没再派过什么用场。

来源: Rob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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