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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散尽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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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刘瑜

(本文为徐晓《半生为人》再版序言。)

2016年4月1日

作为一个出生于中国偏远县城的70后,每当看到一些知识分子把八十年代当做黄金时代来追忆时,我总觉得很隔阂,甚至有淡淡的反感——全中国几亿人,有几个当时是在文学沙龙中高谈阔论?你们的80年代是启蒙、是觉醒、是啤酒和烟味中的灵感碰撞,但我们的80年代是贫困、是压抑、是《站台》里流离失所的青春以及《立春》里腐烂成笑话的梦想。

因此,当我被徐晓老师的《半生为人》打动时,这感动令我自己措手不及。她写的正是金色的八十年代。当然她的书里也有70年代和90年代,但是她写的70年代也是80年代,90年代也是。别人的80年代还没有到来时,她的已经到来,别人的80年代已经过去时,她的还没有过去。

书里写到了早年的北岛、芒克、史铁生等等“文化名人”,写到了80年代左右的一些重大“文学事件”,但是真正打动我的,似乎不是这些,而是——怎么说呢?一群年轻人在大病初愈的国家为自己建造了一个友爱共同体,这个共同体无拘无束地穿行在时代的清晨。

“他的单位在市中心,朋友们路过时坐一会儿便不想走,于是办公室成了客厅,下班以后常有规模不等的聚会。不管谁来,都是面条一碗,一碗面条,有时外加六分钱一个的大火烧。即使喝酒,也只有二锅头、花生米,拌白菜心、水萝卜就是奢侈之物了……他们有时候海阔天空,国事家事天下事无所不谈;有时候话又很少,可贵在于‘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总之彼此都觉得很满足。”

“我们的小屋从不冷清,常有人不约而至,深夜十二点也有人来敲门。来的最多的是鄂复明,家里的力气活儿、技术活儿全由他一个人包了。最方便的是不用请,只要等着,不出三天他准会来。史铁生也是那时候的常客。房子小,没有沙发也没有扶手椅,专门为他准备了一张折叠椅,铁生摇着车到门口一喊,他就跑出去背他进来。”

这样的描述极有画面感。我喜欢这些画面,因为它渗透着人与人之间一种奇特的亲密关系。它不是爱情——似乎我们现在只能通过爱情理解浪漫,它也不是亲情——似乎我们现在只能通过亲情理解责任,它是一种无法界定的、多边的、流动的乌托邦式社区。它浪漫,甜蜜,嘈杂,但有着同舟共济的承诺。它在人与虚空之间砌上如此绵密的屏障,以至于后者显得遥不可及。但是,随着隐私、私人空间、身体边界感意识的崛起(又或者仅仅因为人到中年?),这种无名的、多边的亲密关系正在绝迹。人们惊恐地发现,我们所能嵌入的亲密关系如此稀薄——毕竟,爱情可遇而不可求,而亲情往往是我们被抛入的境地而已——一低头就能迈入虚空的万丈深渊。

连结这个共同体的,是无知者对未知的敬畏。徐晓书里的这些“80年代人”,好像是一群刚刚从山洞里爬出来的远古部落,外部(或者说人性内部)的文明之光芒令他们惊骇。他们贪婪地阅读,热烈地表达,迫不及待地分享他们的每一个发现。刚刚走出革命的铁幕,他们发现,唱歌可以嘶吼,写诗可以任性,浪漫是个褒义词,美好的事物无需为自身的美感到抱歉,窗外有崇山峻岭,崇山峻岭之外还有崇山峻岭,以及,人竟然可以是个人。

因此,许多人怀念80年代又可以理解。与之前和之后的时代相比,那好像是中国人惟一真正抵达谦逊的时代——之前是拯救世界与水火之中的革命激情,之后是“大国崛起”的豪迈与自信。只有80年代,短暂的80年代,人们如此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无知,脸上的表情是羞怯与赤诚。从这个角度来说,书中那些“文化人”的可爱,恰恰不是他们的才华,而是他们的笨拙,不是他们的使命感,而是他们的盲目。

当然,《半生为人》本质上并非书写“时代”,而是徐晓老师的个人回忆录——所谓时代,不过是各种“奇人轶事”中散发出来的气息而已。

《半生为人》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徐晓写到周郿英——她去世的丈夫——的那些部分。他如何数年承受病痛的折磨,她如何以一种近圣徒般的使命感去照料他:每天给他用酒精擦身体降温、一天几次给流脓的伤口换纱布、看到报纸上“特效药”的故事后一个人飞奔千里去求人、放下自己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自尊去给医生塞钱、为他只能吃一口的饭菜忙碌一个上午……尽管作为朋友,我早就认识到徐晓身上强大的母性,但是书里的种种细节描写还是令我震动。爱情无法解释那种奋不顾身的投入,甚至家庭责任感也不能——于她,是本能。她心里有太多的爱需要释放,仿佛她此生最大的问题从来不是爱的勇气,而是不能找到足够大的、大到辽阔的、盛放这爱的容器。

她写她对一辆新自行车的渴望;她写她作为一个“小资女”对一个自己的房子的憧憬;她写有一天,在她不分昼夜地照顾了丈夫几年之后,突然心血来潮决定犒劳一下自己。她特地穿上“体面的皮上衣”,找到一家酒店的咖啡馆,决定像个真正的女知识分子一样在咖啡馆里读一本文学译著,消磨一个文艺的下午。但是,在看到菜单上的咖啡价格后,她落荒而逃。

她释放得太多,得到的太少。对她的诗意与浪漫而言,生活,始终欠她一个应得的回应。何止是她病逝的丈夫,还有此后延绵的命运。某种意义上,她始终是那个站在巷口等待一辆新自行车的女孩,哪怕两鬓开始斑白。唯其所求之少,更觉命运之吝啬。

书中有个一家三口在医院院子里的场景令我印象深刻,写他们全家的一个“节日”,那是在周郿英去世之前一个月。

“四月,阳光正好,我们的小儿子推着轮椅,轮椅上挂着乳白色的营养液,我们一家到医院的院子里晒太阳。他已经很久没有到过户外了,不断地说花真好,阳光真好,儿子真好。那天我特意带了儿子的跳绳,给他买了平时爱吃的白瓜子,给儿子买了紫雪糕。他坐在樱花树下,看着儿子跳得脸红扑扑的,满头大汗,一边念念有词地鼓励他,一边嘱咐我要让他多锻炼身体。对于我们这个三口之家来说,那一天像一个真正的节日”。

一个正常家庭最普通的一幕,在徐晓那里是一个盛大的节日,这可真让人心碎。但是,如果没有经历过沉重的灰暗,谁又会对“幸福”如此敏感?事实上如果你真的去凝视这个画面,它似乎果然散发轻且薄的诗意,如同侯孝贤电影中的一幕。如果说徐晓所经历的悲伤给她留下点什么,大约就是对她的敏感与力量的成全。到今天,徐晓老师的命运依然坎坷,依然遭遇各种无妄之灾,但她依然敏感、强大,更加敏感、强大,仿佛这两种品质对她来说是同一回事。

尽管徐晓的80年代格外漫长,但它终究谢幕。赵一凡的去世,周郿英的去世,北岛等人的出国,更多朋友的渐行渐远……徐晓以这本书表达她对青春漫长的告别。那不仅仅是一个人甚至一代人的青春,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国家的青春——幼稚、笨拙,但也天真、充满热望。宴席已经散尽,残羹冷炙旁,作为最后一个离席的人,徐晓独自守护着那个时代最后的、熄灭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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