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施蛰存
一
带领着一大群扈从和他的美丽的妻子,走在空旷的山谷里的时候,高坐在骆驼背上的大智鸠摩罗什给侵晓的沙漠风吹拂着,宽大的襟袖和腰带飘扬在金色的太阳光里,他的妻子也坐在一匹同样高的骆驼上,太阳光照着她明媚的脸,闪动着庄严的仪态。她还一直保留着一个龟兹国王女的风度。她在罗什稍后一些,相差只半个骆驼,罗什微微的回过头去,便看见她的深湛的眼睛正凝视在远方,好像从前路的山瘴中看见了蜃楼的幻景。再回过头去一些,在一行人众的身后,穿过飞扬起的尘土,便看见一带高山峻岭包裹着的那座乌鸦形的凉州城。那是在一个大山谷中,太阳光还未完全照到,但已有一部分最高的雉堞、堡垒、塔楼、和浮屠上面给镶了一道金色的边缘。有几所给那直到前几天停止的猛烈的战争毁了的堡垒的废墟上,还缕缕地升上白色和黑色的余烬,矗起在半天里的烽火台上,还涌上余剩的黄色的狼烟,但这是始终不曾有效,没有一个救援到来,连那个管烽火的小卒也早已死在台下,但无理智的残烟还未曾消隐。
在骆驼背上回看着那个战伤了的古边城的大智鸠摩罗什不觉得喟叹起来。三河王的事业显见得永远地失败了,想想吕氏十余年来的苦心经营,想想这一场恶战的生命的残害,想想吕氏的未裔少年吕弼的慷慨的死状,慈悲的大智鸠摩罗什虽然很轻视吕氏,也不免有些替他惋惜了,但一想到「十余年来在凉州所能得到的是什么」这个不时盘旋在心中的疑问,便又觉得如这样渎佛的武夫是死有余辜的。在这十余年中,岂但不会使自己的道行精进一些,并且,为了吕光的对于佛教的轻蔑,甚至还被破坏了自己的金刚身,自从七岁时候跟了母亲出家以来,走遍西域诸国,几曾看见过一个出家人有妻呢?但自己现今却明明是带着妻子到秦国去了。说起秦国,也颇有些不能了解它,到了那里是不是将如在凉州一样地被那些官吏和那最高的统治人所尊敬而同时又轻蔑呢?不,听说秦王比吕氏父子高明得多,他是尊崇佛法之人,所以此番命姚硕德统兵来伐吕氏的时候,曾经嘱咐他要把自己好好地带回长安去,并且还把自己封做国师,从这些扈从们的口中听来,恐怕姚王还会亲自出城来迎接,当到达京都城下的时候。从这方面看来,大约此去或许会有些好处。
一阵风吹响着一行骆驼的铃从山谷里一直飘扬到山顶上,沿路草碛中的兔儿和松鼠都惊窜了,沉思着的罗什忽然也醒悟转来,回眼一看明媚的他的表妹、他的妻此时是正在浏览着四围的山色,应合着骆驼的款段的步式,做出娉婷的姿态。他忽然觉得又像在家人一样地胸中升起了爱恋。这是十几年来时常苦闷着的,罗什的心里蓄着两种相反的企念,一种是如从前剃度的时候一样严肃的想把自己修成正果,一种是想如凡人似地爱他的妻子。他相信自己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一切经典的妙谛他已经都参透了,但同时感觉到未能放怀的是对于妻的爱心。他尝自己相信这一定是一重孽缘,因为他对于他的终于娶这个为龟兹王女的表妹为妻的这回事,觉得无论如何不是偶然的。想想小时候和她曾在一块儿玩,童心里对于这个明媚的姑娘似乎确曾天真地爱恋过,但自从随着母亲到沙勒国去出家学道之后,十三年间,竟完全将她忘了。勤敏好学的少年的心中,只是充满了释迦牟尼的遗教,女人,即使是表妹,己完全被禁制着不敢去想到了。回到龟兹国来,己是严然传授了佛祖的衣钵的大师,母舅龟兹国王替他造起了讲坛,每天翻检着贝叶经文对着四方来的学者说法,所以虽然在讲坛下也间或有时看见表妹的妙庄严的容仪,虽然她的深黑的眼波不时地在凝注着他,但他是不能不压伏住那在他心中蠢动的热情了。屡次地,每当幽凉的月夜,在葡萄与贝多树丛中,当他散步着静参禅法的时候,他的表妹总偷偷掩掩地走过来在他背后悄悄地跟随着。她并不招呼他,但是这样地窥伺着他的动静,或窃听着他偶然的虔诚的教理的独白,但她这种跟踪是有好几次曾因池水边孔雀的惊叫或林叶间夜鸦的啼声而促起了他的返身回顾的。
他每次发觉了她跟踪着在背后,心中常觉得有些窘涩。他自己是很自信为一个有定性的僧人,他十余年来的潜修已经很能够保证他的德行。看见了别个女人,即使是很美丽的,他绝不曾动过一点杂念,但这样地每次在月夜的园林中看见了他的天女似的表妹,真不觉得有些心中不自持了。所以,他晓得,这是菩萨降给他的诱惑,最大的、最后的诱惑,勘破了这一重孽缘,便是到达了正果的路。他便合掌着跪下来,祈祷着:
「佛祖释迦牟尼,凭着你的光荣,我皈依着你的圣洁的教训,我格守着清规,我每日每时在远避着罪过,你的一切经文中的每一个字都在我心里回响着,我将承受了你的恩宠,向地上众生去光大你的教义。我知道,凭着你的神圣的功德,使我能够避免了一切魔鬼的引诱,但还要祈求你,凭着你的神圣的法力,叱责那些魔鬼的引诱使他们永远地离开了我。让我好平安地在每天的讲坛上赞美你,因为我怕我的定力现在还不够抵抗那最大的引诱。」
当他这样祈祷着的时候,她,那个龟兹国王的爱女,总是挥动着手中的白孔雀羽扇和月光一同微笑着。她尊敬着她的有崇高的功德的表兄,她也听得懂他每次在坛上讲说的教义是何等光明的大道。她并未想恶意地破坏他的潜修,但她确已不自禁地爱了他,她要占有他,这是在她以为是唯一的光辉。她微笑着,凝看着在虔诚地祷告的她的表兄。
「表兄鸠摩罗什大智的僧人在这样的月夜也要做着严厉的功课吗?难道释迦牟尼佛连一点夜里的树叶的香气也不许他的弟子享受吗?」
「树叶的香气也是一样能够引乱寂定的道心的。表妹,善女人,在这里,我是如同在沙漠里一样地没有看见什么,我相信我已经能够生活在这个华丽的大城里如在沙漠里一样的不经意,不被身外的魔鬼引诱了去,以致败坏了道行。但是,你,我劝你立刻就离开此地,否则,请让我立刻离开了你,因为,我怕,只有你会得破坏了我。」
「大智的僧人,听了你的话,我赞美你!我怕我真的会破坏了你,因为我的确觉得有一股邪道的大力附着在身上。但是,表兄鸠摩罗什,你可以用你的崇高的教义,照耀在我心里,让我得到了一个纯正的解脱,并且使你自己也避免了一重磨难。真的,在我们之间,我真觉得有一重不容易勘破的磨难。来罢,让我们去坐在那清冽的泉边,你再宣扬一回那个慈悲的太子的教训。」「不啊,表妹,善女人,那是在讲经的坛上,我可以替你宣扬佛祖的妙谛,但不是在这里啊!我害怕我快要失掉我的定力了。善女人,让我回进去罢。你看,月光已经给黑云遮着了,我知道这里有着最可怕的魔鬼。」
这样说着,他觉得心猿动了,他急急地将枯瘦的手掌掩了脸,剩下了她独自在黑暗的贝多树丛里,管自己走进了他的禅室,在佛像前虔诚地跪下来整夜地忏悔着。
在到长安去的路上行进着的高据在骆驼上的大智鸠摩罗什冥想着十余年前从沙勒国回到龟兹国的时候,觉得自己真的曾经是一个德行很高了的僧人,在最最难于自己克制潜修的青年时代,毕竟完全做到了五蕴皆空的境地,这也不可不算是难能的了。但这十几年时,是仿佛已经完全从那功德的最高点跌了下来,虽然熟习着经文,但已经有了室家之累了;虽然还可能掩饰着人,但自己觉得好像已经在一重幽氛围气里,对人说话也低了声音,神色之间也短了不少光辉,似乎已无异于在家人了。想着了这些,便不禁又抱怨起那渎圣的武夫吕光来了。自己是后悔着当龟兹国被吕氏攻破的时候,不该忽然起了一点留恋之心,遂被吕氏所羁縻。到后来吕光将他和她都灌醉了酒,赤裸了身子幽闭在同一间陈设得异常奢侈的密室里,以致自己亵了苦行,把不住了定力,终于与她犯下了奸淫,这些回想起来是一半怨着自己一半恨着吕光的。因此,虽然是一个有学问的方外人,也不禁对于吕氏今番的败灭有点快意了。但是鸠摩罗什还并未忘记了从前母亲离开龟兹国回到天竺去的时候对他说的和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是早已先知着他是定命着把不可思议的教义宣传到东土去的唯一的僧人,但这事业却于他本身是有害无利的,他对于她的预告,曾应允着不避自身的苦难去流传佛家的教化。由这桩事情上思量起来,在凉州十几年来所受的各种大大小小的灾难或者都是定命的,甚至要这个明媚的表妹为妻的这一重孽缘也是母亲所早已先知着的。鸠摩罗什忽然又在骆驼背上想起了他的母亲,他即便勒住了骆驼,下来在道旁向着辽远的云天对天竺合掌祈祷着,求他母亲的圣洁的荣光帮助他抵抗前途的种种磨难。因为他晓得,在到达秦国的京都之前,一定是还会有许多可以毁灭他的仅剩的一些功德的灾难的。
重又跨上骆驼之际,又看见他的妻的天女一般庄严的脸相正忧愁地在给沙漠的风吹着,头巾猎猎,在风中刮舞。她好像负担着什么凄苦。当他在那被封闭的密室里和她第一次有肉体的关系的时候,他曾深深地感觉到她有着一种沉重的苦闷。为了爱恋的缘故,将灼热的肉身献呈给他是她心中的一种愉快,但明知因此他将被毁灭了法身的戒行,在她是也颇感受着自己的罪过,她心中同时又有了对于或者会得降临给她的天刑的恐怖。十几年来,被这两重心绪相互地啮蚀着她的灵魂,人也变得忧郁又憔悴了。在鸠摩罗什,他是很懂得她的心曾怎样想,他所自己以为不幸的是,对于因她之故而被毁坏了戒行这回事虽然自己很忿恨着,但对于她的热情,却竟会得如一个在家人似地接受着,享用着,这是他自己也意料不到的照他这样的戒行看来,一切的色、声、香、味、触,都可以坚定地受得住,正不必远远地避居到沙漠的团瓢里去,刻意地离绝官感的诱惑。但他的大危险是对于妻的爱恋。
即使有了肉体的关系,只要并不爱着就好了。他曾经对人说他的终于纳了表妹为妻这回事,在他的功德这方面,是并没有什么影响的,这是正如从臭泥中会得产生出高洁的莲花来,取莲花的人不会得介意到臭泥的。为了要充分地证实他的比喻,他便开始饮酒荤食,过着绝对与在家人一样的生活。但这个比喻虽然骗得满凉州的人都更加信仰他的德行不凡,而他自己的心里却埋藏着不可告人的苦楚,他觉得无论如何他与这个龟兹国王女是互相依恋着,决不真是如莲花与臭泥一样的不相干的。
骆驼踏着沉重的脚步,曳着清越的铃声,渐渐地离凉州城愈远了。他看着妻的愁颜,又前前后后的思想着,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不能了解自己了,由这样壮盛的扈从和仪仗卫送着到京都去的,是为西番的出名的僧人的鸠摩罗什呢,还是为一个平常的通悟经文的在家人的鸠摩罗什呢?这是在第一日的旅程中的他自己虽然也思索着,但不能解决的疑问。
二
第三日的旅程是从一个小市集上出发的。翻过了一个山冈,走下一条修长的坂道来的时候,太阳刚从东方诸山的背后升起来。四周围看看广漠的景色,鸠摩罗什忽然心中觉得也空旷起来,前两天的烦恼全都消隐下去了。他并不觉得有如前两天的思维的必要。并且,甚至觉得前两天的种种烦恼全是浪费了的。这个照耀在大野上的光明的太阳,好像给予他一重暗示,爱欲和功德是并没有什么冲突的。这是个奇怪的概念,他自己也不很明白何以会这样地想,何以会看了这个第三个旅行日的朝阳而想到这个从来没有一个僧人敢于辩解的思绪。他默数着天竺诸国的高行的僧人娶妻荤食的也并非绝对没有,于是自己又坚信了一些自己的功德或者不会得全毁灭了。但随即又想,不知以前的有妻室的僧人,对于妻是否也这样地痴恋着。这个恐怕未必……,于是觉得自己的情形又两样了,怕仍旧难免要不能修成正果。
为希望着成正果而禁欲、而苦修的僧人不是有大智慧的释子,这个是与为要做官而读书,为要受报应而行善的人同样的低微。罗什心中一转,这样想着了。他忽然感到一阵寒颤,自觉这好像又叛道了。为什么一个正宗的佛弟子会这样的不遵守着清规呢?为什么娶了妻,染了爱欲,不自己设法忏悔,而又勉强造作出这种惊人的理解来替自己辩护呢?从这方面想来,他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叛道者了。这时候,他刚在穿过一个白桦树林,听见了大群的骆驼的践踏,林里忽然惊起了一个狐狸,用着狡猾的眼对罗什凝望了一次,曳着毛茸茸的尾巴逃走了。太阳在这片刻间,好像失去了光亮,罗什眼前觉到一阵的昏黑,他知道这是魔鬼的示兆,当一个虔诚的僧人想入邪道的时候,魔鬼是就会得这样地出现的。他觉得灵魂很难受着,他正想下了骆驼,收束起一切的邪念来祈祷,但其时一缕强烈的阳光从树叶隙缝里泻了下来,恰恰射在他脸上,他闭了一次眼、恍惚中听见后面骆驼上的妻在发着悠长的叹息。
他回顾她的时候,她正在垂着头发着第二次的叹息。于是他好像忽然被另一种力勒住了,废去了刚才的要想祈祷的心绪,蹙着眉头,勒停了骆驼,看着他的妻,等她上前来。
他们两头骆驼并行着了。
「善良的妻,不是有什么不舒快么?为什么天女的容颜显得这样地憔悴而眼睛里含着悲怨呢?莫不是两日的征行使得疲乏了么?或者是在憎厌着前路茫茫,还不到东土的古都么?安心些罢,你看,泥土是一步一步的在松软起来,花草树木是在渐渐地美丽起来,下面一大片平原之外,与天相接的一条黄色的是什么呀,哦,我知道了,那就是东土的大江,名字叫做黄河的是也。渡过那条神圣的大江,我们便到了繁华的天国。美丽的王女呀,你将受到东方的不相识的众人的欢迎。」
「啊!我的表兄,我的光荣,我的丈夫,我可曾梦见过到那辽远的辉煌的东土去吗?不啊!我从来没有,我也不曾敢这样想。我并没觉得疲乏,但我是坐不住在这骆驼上了;我并没觉得前途茫茫,我反而觉得好像今天我可以走完了我该当走的路。我看见前面有着我的归宿,我将尽着今天一日的功夫去走到那儿安息。我并没有什么不舒快,我的心地是这样的和静,你看,我并不心跳。在你的后面,我闻到你的宗教的芬芳,我看见你的大智慧的光。你是到东土去宣扬教义的唯一的人,但我是你的灾难,我跟着你到秦国去,我会得阻梗了你的事业,我会得损害了你的令闻。啊,我的大智鸠摩罗什,我是好像已经得到了前知,我们是该当分开了。你看,我的生命已经在自行消隐下去,正如干了油的长明灯里的光焰,在今天夕暮的时候,它是要媳灭了。」
说着,她又叹息了一声,这正像一匹杜鹃的悲啼。罗什凝看着她,又听着她的颤抖的声音,她看见在她的脸色上己浮起了死的幻影,凭着他的睿智,他知道她确是要在夕暮的时候死了。忽然他感觉到一阵急剧的悲怆,他全然不类一个四大皆空的僧人似地迸流着眼泪,十多年来的夫妇的恩爱全都涌上在他的心头,一样一样地回忆着,他想挽救这个厄运,搜索着替她缓免的方法,但结果是不可能。他哽咽着,垂倒了头,甚至一眼也不敢回看她。
那些扈从的官吏,他们是不懂得龟兹话的,当他和她说话的时候,他们虽然听着,但一点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他们是看得出他现在在流着眼泪,这一定是在这个国师的心里有了很大的悲伤,于是一个凉州的小吏问他:
「我们的高僧,我们的国师,可感觉到了什么悲伤,流着这样的眼泪?如果我们这些庸俗的凡人能够做得到,请让我们替国师效力来解除了这种悲哀罢。否则,也请你不要藏匿着,不愿意我们替你分一些烦恼。」
他用学会了的凉州方言回答着:
「好心的官儿们,不必替我分心。为了我的根基浅薄的功德,我今天将遭逢到一个很大的灾难。以后的事都会得因此而不能逆料,我自己也参不透我以后会得怎样,我怕到达你们长安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一个平凡的俗人,没有什么好处可以配得上享受你们的尊敬了。这就是我现在为什么哭泣的缘故。」
于是另外一个小官说:
「智慧的国师,你说今天将遭逢到一个很大的灾难,凭着你的圣洁和崇高,我们相信你是不会错的。但是,如我们这样的凡人,不知在这个灾难还未曾显现之前,能不能先听到它一点?」
「为什么不能够呢,尊敬的太阳的国度里的官儿们。你们看,看着我的妻,龟兹国的尊荣的王女,她将为了她不幸的丈夫的缘故,在今天夕暮的时候,死在这孤寂的旅途上。她将不能再看见一个她的亲族,她将没有福气受到你们的欢迎与赞美,她将永远地长眠在这一大片荒原上。尊敬的官儿们,请你们告诉我,今晚我们将歇宿在哪一个城里?」
「国师啊,真的有这样悲惨的运命要降给你吗?」一个官吏看着她说,「啊,龟兹国王的爱女,我们的国师的慈惠的妻子,佛国里来的香花,难道天吝惜着不教我们东方的人瞻仰她一回吗?在这个可怕的夕暮啊,我们是还走不到任何一个大城,我们要去歇宿在那条从天上来的黄河的岸边,听一夜的溅溅水声,明天早晨渡过那条大江之后,我们才会得远远地看见一个大城的灰色的影子。」
于是那个在骆驼背上闪着忧郁的、空虚的眼色的女人说了:
「啊,我看见了,那远远的一片黄色的东西不就是那出名的天国的大河吗?伟大的圣灵啊!我赞美你。我将去休息在它的身旁,而它将永远地分隔了我和你,我的亲爱的丈夫,虔诚的尊者,我的头已昏了,我恐怕不能够在骆驼背上支持着走到那个定命的地方。……」
说着,那个美艳的王女忽然昏倒在骆驼背上。
他扶着她,同乘在一头骆驼上,前后围拥着秦国的官吏,全都屏息着静静地走,他们在接连的山谷间行进,他们每个人都望着茫茫的前路。苏醒了的她间歇地发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声音,哀怨得好像震颤了山壁起了惊心的回响。她身体烦热着,使他几乎抱持不住。她是害了急剧的热病。同行的人群中有着大夫,他自荐来替她诊视,但结果是紧蹙着眉额。他姑且拿出一两颗药丸来送进她紧闭着的嘴唇中,但并不减轻她的热度。三小时的旅程继续着,虽然道旁有草木,却始终找不到一处泉水。
可怕的热度增高着,她在他怀抱里,不停地啮着嘴唇,红润的美人的唇已经变成黑色了,鼻子下已经发出了许多水泡,说着可怕的吃语。他手臂里抱着这个危殆的妻,闭着眼,任凭那童子牵着骆驼一高一低地走,虔诚地默诵着经文。
「哎!何处有泉水响着?烦你们想法去找一找罢,让她喝一口活水。」
在太阳已把这一行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前面的时候,他耳朵中忽然听见泉水的流声,他这样说着。于是有几个小差役分头去跟踪着水声去寻找了。
绕过一个土丘,走进了一丛树林,他们在一条伏流于密菁中的清溪旁边歇下了。他把她平卧在草地上,自己便坐下在她身旁。有人用革囊舀满了溪水来灌给她,渐渐地她又清醒转来。
这时光,已经是垂暮了。傍晚的风吹动着木叶,簌簌地响个不停。乌鸦都在树头上打着围,唶唶地乱噪着,一缕阳光从树叶缝中照下在她的残花的脸上。
「现在时光到了,」她用微细的声音说,「我刚才已看见了秦国的京都,那个大城,你将在那里受到赞颂与供养,而我,这里是我的息壤了。那怒吼着的是什么?哦,那是黄河!它将永远地把我隔绝了你。你的孽缘是完尽了。过了黄河,你将依旧是一个高行的僧人,一个完全的智者,你已经勘破了一切的魔障。而我,景仰你的人,终于死在你的怀抱里,在最最适宜的时候,这样的平安,这样的没有苦楚,也是很满足了。我的表兄,大智的尊者,我的尊崇的丈夫,你再和我接个吻。……」
他跪着,两手抵着草地,俯下头去和她接最后的吻。她含住他的舌头,她两眼闭拢来了。树枝间忽然一头乌鸦急促地啼了几声,他抬起头来,一阵风吹落叶片大的木叶盖上了她的安息的脸。他觉得身上很冷。
他痴呆地蹲踞在她的尸身边,默想着,从行的人都静静地站着,他们都垂倒着头,闭了眼。这样好久。
他觉醒转来。他虔敬地向她的尸体膜拜了一次,他吩咐护卫的兵士给她埋葬了,不用什么封识。
走出树林向黄河边的小村集投宿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暗了。这天夜里,他睡得很酣熟。
次日,渡过黄河之后,他对从人说他现在已是功德快要完满的僧人,一切的人世间的牵引,一切的魔难,一切的诱惑,全都勘破了。现在是真的做到了一尘不染,五蕴皆空的境地,他自信他将在秦国受着盛大的尊敬和欢迎而没有一些内疚。
三
是的,他一些不觉得内疚,他受着秦王姚兴的款待,官吏、宫女、王妃、中土的僧人和百姓们的膜拜,整整的一个月,都城里轰动着。为了旅途疲倦的缘故,他在西明阁里休养,每天只出来一个时辰接受大众的顶礼,其余的时候,他不看经典,不因为对于东土的风物的好奇而出来。他合上眼在蒲团上打坐,人家会得以为他是在入室参禅了。他并不在参禅,在一个新的环境里,他觉得无论如何有些不安。殿上的盛大的宴饮,古鼎里高烧的香,东方的人情风俗,这些都只引起了他的旅愁,本来出家人如行云流水,随遇而安,这是他很明显地知道的,当他从沙勒国回到龟兹,从龟兹到凉州的时候,他并不曾有这样的不安定。他好像淹留在这异域很有空虚之感。他起先是莫名其妙地闭着眼默坐着。
简直不像一个方外人呢,他想。凭着他这样深的戒行,他知道是不应当会有这种感觉的了。但终于抛撇不开地这样烦虑着,那是一定又被什么魔难诱引着了。他于是立刻屏绝了华腆的饮食,撤去了一切的款待,一个国师的富丽的陈设,并且吩咐伺候的人不要让他在他的禅房里听见外面的人声,无论男的和女的。他完全恢复了从前在沙勒国的大沙漠里从师学道的时候所过的虔诚的禁欲的苦修生活。他祈祷着:「慈悲的佛祖啊,难道我从前那样的苦修还不够使我生活在这个东土的京城里吗?我曾经大胆地自己相信我的戒行已经能够抵抗了一切的诱引,我吃荤,我听音乐,我睁着眼睛在繁华的大街上游行,我并且娶了妻,但在凉州的十余年间,我并不曾有过一天如像在这里似的不安,我以为我可以接触一切而彼此没有什么牵涉。但现在不知怎的,我还是一样地镇定着心,但它却会得自然而然地游移起来。这难道是我的戒行还不够么?现在我是惊惶着,怕我会得在这里沉沦了,我小心地仍旧过着一个开始修行的人的生活,愿慈悲的佛祖保佑我,让我好安静下来,替你在这里传扬你的光荣的圣道。否则,我和你全都要失望了。」
虽然这样虔敬地祈祷着,但他也有时理智地觉得对于曾经娶妻这事却未能绝然地无所容心。树林里,溪流旁边,临终的龟兹王女的容颜,常常浮现在他眼前,使他战栗着。同时他又感觉到自己又应当负担一重对佛祖说了谎话的罪过。
他开始懊悔小时候不该受了剃度的。他真的想走下蒲团来,脱去了袈裟,重又穿凡人的衣服,生活在凡人中间。这虽然从此抛撇了成正果的光荣的路,但或者会熄灭了这样燃烧在心中的烦躁的火。但是,啊!现在妻也死了,便是重又还俗,也是如同嚼干矢橛一样的无味了。我还是应当抵抗了这些诱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现在是挣扎的时候了,可怕呀。他继续着他的绝对禁欲的、刻苦的生活,道和魔在他迷惑的心里动乱着,争斗着。受了国王的礼请,对着东土的善男子,善女人,比丘僧,比丘尼,公开讲经的日子到了。草堂寺里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大殿上焚起了浓熏的香,听众一直拥挤到大殿的阶石下,还大家争抢着椅子站起来。有些人因为来得迟了,便高高地爬起在院子里的古柏上,肩背上被遗着鸟矢和雀羽。鸠摩罗什还没有升上讲座,好奇的人喧噪着纷纷议论。
「大哥,你也来听听佛法了吗?我看你是只要少宰杀几只猪就够延寿一纪了。」
一个商人挤了进来对一个坐在前排的屠尸说。
「我吗,我是高兴来看看的。」
「究竟今天来讲经的是怎么样一个人呀?」旁边一个女人疑惑地问。
「你没有看见过吗?」
「没有。」
「是个得道的西番和尚,姚硕德将军从凉州去请来的。」
「啐,得道的!吃荤娶妻子的贼秃呢。」一个士人愤怒地说。旁边一个瘦削的和尚听了,望了他一眼,嘴里开始喃喃地念起经来了。
那个士人的话是很有些魅力,听见的人全部露着惊诧的神色。有伴侣的都在互相探问着:
「真的吗?」
在前排坐着一个宫女,她是好奇地来听听鸠摩罗什的讲义的。她回答一个同伴:
「真的,那些送他来的官儿们都说那个西番和尚吃荤的,他是像在家人一样的,有一个美丽的妻子,听说还是一个什么国王的公主呢。可惜在路上死了,没有来。才来的头几天,那个和尚还吃荤喝酒,我都亲眼看见,可是这几天都断绝了,听说是因为生病呢。」
听见了她的话,于是大家又对于这个少见的情形议论着。这时候,从外面挤进一个明艳的女人来,她向坐着的人家周流了一个媚眼,男子们都喝起采来欢迎她。当她走过一个市井闲浪人身边的时候,他伸起手来把她臀部一推高声地说:
「你们看,孟家大娘也来了,她是来候补活佛太太的。」
大家都轰笑了。
「啐!你的老娘做了活佛太太,你就来替老娘剥鸡眼儿。」那个女人喷着笑声说。
「真的吗?你有本领勾搭上了活佛,我准来给你剥鸡眼儿。」那个浪人拍着大腿说。
「好约会!我来做中证。」旁边一个好管闲事的人嚷着。大众又轰堂大笑着,望着那个放浪的女人。她有些害羞了,搭赸着到前排去挨在那个宫女身边坐下。
这时候,鸠摩罗什乘着舆来了,钟磐响动,顷刻间这挤满了人的大殿上静得鸦雀无声。大众都回头望着外面,用着好奇的眼色,看这个西域的胡僧缓步地支着锡杖走进来。
连接着许多日的禁欲生活,大智罗什的面庞瘦削了许多,但他的两眼还是炯炯地发着奇异的光彩,好像能看透到人的心之深处去似的。他还是继续着一重烦闷、二重人格的冲突的苦楚深深地感受着,要不是不愿意第一次地失信于大众,他是不会来草堂寺作这一次的讲演的。
他从人丛中的狭路上走进去,凝视着每一个人。每一个人心里吃了一惊,好像一切的隐事被他发现了似的。他走进去经过那个放浪的女人身旁。他也照例地看她一眼,出于不意的是这个大胆的女人并不觉得吃惊,她受得住他的透心的凝视,她也对他笑了一笑,她的全部的媚态,她的最好的容色,在一瞬间都展露给他。他心中忽然吃惊着,全身颤抖了。
他知道这第一日来听讲经的人是好奇的居多,讲得时间久了,有人会得不耐烦,所以他并不预备什么深长的讲辞。但即使在他是以为很简短了,而因好奇而来的听众,在既已看见了他之后,听着他用那不很能懂得的凉州话讲着不可解的佛义,也觉得有些沉闷了,于是在后面的人一个一个地悄悄地溜走了。大殿上只剩了数百个虔诚恭敬的僧人,在垂倒了头如同睡熟了似的倾听着,而此外,使他心中烦乱的是那个放肆的女人,却还平静地坐在那些宫女旁边,她们都好像很懂得他所讲演的奥义似的,并不有一些烦躁。他流动着他的光亮的眼,穿过迷漫的香烟,看着旁边宝座上的国王,看看宫女们,又不禁看到这荡女的脸上。至于她,老是凝视着他,她好像懂得他心中在怎么样,对他微笑着;并且当他眼光注射着她的时候,又微微地点着头,发髻旁边斜插着的一支玉蝉便颤动起来。这时候,一个小飞虫从讲座旁边的黄绫幔上飞下来,嘤嘤地在罗什脸前绕圈儿,最后它停住在罗什嘴唇上,为了要维持他的庄严之故,他不得不稍微伸出了头去驱逐那个小虫。它飞了开去,向讲坛下飞,一径停住在那个荡女的光泽的黑发上。罗什觉得身上又剧烈地震颤了一阵,他急闭了眼,匆匆地将他的讲辞收束了。他心里悲伤着自己的功德是越发低降了,即使想睁开了眼睛对大众讲经也支持不住,这不是比平凡的僧人并不高明一些么。
在回归到逍遥园去的舆中,他闭着眼,合着掌,如同一个普通的僧人,忏悔着又祈祷着。
四
晚上,天气很闷热,罗什在树林间散步。他放弃了一切严肃的教义,专心于探求自己近几日来心绪异样的真源。如果那个已死的妻在这里呢,那是至少会得如像在凉州一样的平静。但他的对于爱并不执着的,他明知爱是一个空虚,然则又何以会这样地留恋着妻呢?如果另外有一个女人,譬如像日间所看见的那个放肆的长安女人,来代替了他的妻的地位,他将怎样呢?他不敢再想下去。说是被那个放肆的女人所诱惑而他在讲经的时候感觉到烦躁的吗?那也未必就这样简单。放肆的,甚至淫荡的女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从前却并不曾有一点留恋,只如过眼浮华那样地略一瞬视,而何以此番却这样地萦心经意起来。至于别的理由,倒也搜索不出。难道真的心里已不自主地爱了这个东土的女人吗?他觉得异常蒸热。他在一个石鼓上坐下,脱去了袈裟,觉得胸前轻快了许多。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晴和的春夜的树林中散发着的新鲜的草叶的气息,从鼻子里沁透进心底,给与他一阵新生的活力。渐渐听到有个人的脚步声在从林外的小径上走近来,他问:「谁呀?」「我,是国师吗?」走近身来,他认得出这是侍卫中的一个。是个年纪又轻,容貌又俊伟的禁卫军。他仿佛记起日间当他讲经完毕,出了草堂寺的山门登舆的时候,曾看见一个侍卫趁着纷乱之际挤着一个女人,而她曾撒着娇痛骂着,那个侍卫可不是他吗?至于那个被挤的女人,是谁呢?仿佛也是熟识的似地,他沉思着,他忽然害怕起来,那个女人好像是自己的亡妻!没有的事!噢,想起来了,好像是那些在前排坐着的宫女中的一个呢。但为什么会想着了亡妻,这却不可解。「国师在打坐吗?」那个年轻的禁卫军问。「不打坐。」「那么是在玩玩?」「在玩玩,是的。」他好像对于这个年轻的禁卫军有些不快,但他并不曾与他有过什么仇隙,他又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同时又觉得在这个禁卫军身上可以得到一些什么,一些什么!他不很明白。终于他说:「哙,官儿,你姓什么,叫什么?」「我吗,姓姚,名字叫业裕,我是陇西王的第八个儿子。」「所以你敢调戏宫女吗?」罗什笑起来了。
那禁卫军愕然了,他不明白罗什在说什么。罗什笑看着他,觉得心里很舒服似地。「忘记了吗?你日间不是曾经在草堂寺的山门外挤得一个宫女骂了起来吗?你这样地做了亵渎菩萨的事,还假装着吗?阿弥陀佛。」
「挤一个宫女?……不,国师,你看错了,我曾经挤一个妓女,是的,一个妓女。」
「一个妓女?」
「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发髻边戴着玉蝉的放浪的女人呢?国师!」
罗什好像从梦中醒来似地忽然憬悟着这个年轻美貌的禁卫军日间所曾推挤的女人,并不是那些宫女中的一个,而的确是那个放肆的女人。但她是个妓女吗?
「是的,她是个妓女吗?」
「只除了你国师没认识她,谁不知道她是这里长安的名妓孟娇娘。」
「哦!」
罗什的两眼闭上了。他有着一个要见一见这个妓女的企望,很热心的企望。但不知为了哪一种动机,他沉思了一会:
「那是个苦难的女人呢。」
「不,是个欢乐的,幸福的女人。」那年轻的禁卫军说。
「但灵魂是苦难着的。」
「她没有灵魂,况且名为灵魂的那件东西,她是不必要有的。」
「她要老了呢,那时候灵魂将使她感受到苦难。虽然现在是青春,是欢乐,是幸福。」
「不,国师,在她是没有老,只有死。她永远是青春,永远是欢乐的,你没有看见她常是对着人笑吗?」
「官儿,你罪过了。」
罗什合着手掌,又闭了两眼,装着虔敬的忏悔,但心里忽然升上了一阵烦乱。那禁卫军却失笑了,他说:
「听说国师是有妻房的,可真的吗?」
「真的,曾经娶一个妻,已经死了呢。」
「僧人可以娶妻房吗?」
「什么都可以,只要把得住心,一样可修成正果的。只有戒力不深的人不敢这样做。」
「那么让我带国师去看看孟娇娘,怎样?」
「此刻吗?」「此刻。」
「这几天恐怕会中了魔难……」罗什沉吟着这样说,但旋即改口了:「不过,去看看也可以,我该当去感化她。」
那禁卫军笑起来道:
「恐怕就是连国师那样的人也要反给她感化了去呢。」
或许真是这样,罗什心中自想着。
「这样的深夜了,不会给巡街的官儿抓住吗?」他问。
「巡街的官儿是我的哥哥。」
从一个阒黑的墙门进去,穿过两重院落,他们由一个侍女领导着走进一排灯光辉煌的上房。披挂着的锦绣与炉中氤氲着的香料,最初使罗什的心摇荡了。
「大娘在家吗?这位国师要见见呢。」那禁卫军问着那个侍女。
「在家,」那个侍女向西上房努了努嘴,「在那边陪着独孤大爷呢。既是国师要见,待我去通报一声就来。」说着,她走了出去。
罗什听见西上房有女人笑语的声音,正是日间在草堂寺门前所听到的骂声。他想从这淫猥的笑语声里幻想出她的容貌来。但很奇怪,在这个著名的妓女的华丽的房间中,除了自己的妻的容颜之外,却再也想不起另外一个美丽的女人的脸来。他吃惊着,他曾竭力忘却了他的妻,他怕她的幻像会得永远地跟随着他,这是为了修道之故很危险的。他想用孟娇娘的幻像来破灭他的妻的幻像,然后再使孟娇娘的幻像破灭掉,这样的自己能解是比较容易些,因为对于一个妓女,他想至少总容易幻灭一些,同时他又想真的超度超度这个出名的可怜的妓女。但他却不意即使到了这里也还是想起了妻,这是为了什么缘故呢?虽然曾经有过一时舍弃不了,但自从重新又过着刻苦的禁欲生活以来,确不曾再浮上她的幻影,而何以今天又这样地不安了呢?很注意着这个妓女,而何以始终想不起她的容貌来?这个妓女与自己的妻可有什么关系没有?不,决不会有一些……
罗什正在这样闭着眼沉思着,西上房里的孟娇娘的笑声已在移出来向这边来了,笑声悠然地停止了,在房门外,听到她说着:
「好不荣耀呀,连活佛都到这里来了。」
罗什依然寂定着,那摩着手,做着打坐的姿态。闭着的眼睛在下看着心,心跳动得可以听得到声音。罗什听她走进房间来,听她剪去了每一支烛上的烟煤,听她在走近来。
「哈!哈!哈!哈!国师到这里来打坐吗?我这里只参欢喜禅,请问国师,你在参什么禅?」罗什睁开眼来,装着庄严的仪态,看着她。他完全不认识她,她是谁?他楞住了,难道这就是孟娇娘吗?难道日间的那个放肆的女人就是她吗?不———明明记得不是这样一个女人,但看她发髻上插着的颤巍巍的玉蝉,却又明明是日间看见过的。是的,曾经有一个小飞虫给这支摇动的首饰惊走了。但何以在记忆中却想不起她的容貌呢?他迷惑着。
那年轻的禁卫军看在旁边,看见罗什这样地惶乱,他笑起来,对那个妓女说:
「大娘,你今晚若留得国师在这里歇宿,我另外有赏。」
「那很容易,我只怕国师要一连地歇宿下去,连草堂寺讲经,也不肯去,那时我倒脱不出干系呢。」她说着,又高声地笑起来。
罗什忽然感到一阵嫌厌,看着这可怜的灵魂完全给这样富丽辉煌的生活欺骗了,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来时的心境。便是想超度她也懒得做了。他对于她已完全不像刚才未见面的时候那样的含有一种莫名的企望,他看出她是完全一个沉沦了的妖媚的女人,所有的只是肉欲。
他那摩着手掌,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宣着佛号。他离了坐对那个禁卫军看了一眼,表示要走的样子。但那个年轻人却被摄住了,他不再愿意领罗什回去,他犹豫着:
「国师,回去的路你还认得吗?」
罗什懂得他的话,他让他留着,独自走出了上房,穿出了院子,一路上耳朵里听见她和他的笑声渐渐地在低下去。
五
次晨,罗什并没有做早课,也没有译经,他对着在东方升起来的朱红的太阳祈祷着,他希望光明的菩萨指示他该怎样做。因为他疑惑自己。在昨夜,他是以为被那个妓女诱惑了,心里升起了一种冲动,所以和那个禁卫军同去的。但既见了那个妓女之后,他觉得他并不曾被她所挑诱,而他的定力也并不曾被她所破坏。他仍然保守了他的庄严回到逍遥园里。只是到如今仿佛还有什么事没有做了似地牵挂着,他一刻也不能安静下来。因而害怕着自己的功德的毁灭,所以祈祷着。
午刻既过,又到了讲经的时候。侍卫们已经预备了,并且着人通报进来请他预备登舆。他觉得很疲倦。他没有讲经的兴味,但这是不能停止的,有许多虔诚的听众已经在大殿上等候着了。他们是都想由他的讲演上得到一点启示去修成正果的。
升上讲坛,下面黑黝黝的全是人,弘治王陛下也恭敬地坐在一旁,罗什顿然心神收束,俨然又如从前在龟兹国讲经的时候那样地严肃起来。他略略地闭目思索了一番,拈得了讲题,开始起讲。
讲了一半,下面寂然无声,连咳嗽的人都没有。他心中疑怪着何以昨日是那样地人声嘈杂而今日是这样地肃静呢,难道今天来听讲的人都是虔诚地皈依佛教的么?他试睁开眼睛来留心观察一下坛下的听众。
第一眼他看见的是如昨日一样地在前排坐着的几个宫女,而在那个妓女所曾坐过的座位上,他所看见的是什么?这是使他立刻又闭上了两眼的。……他的妻的幻像又浮了上来,在他眼前行动着,对他笑着,头上的玉蝉在风中颤动,她渐渐地从坛下走近来,走上了讲坛,坐在他怀里,做着放浪的姿态。并且还搂抱了他,将他的舌头吮在嘴里,如同临终的时候一样。
大智鸠摩罗什完全不能支持了。他突然停止了讲经,闭着眼在讲坛上发着颤抖,脸色全灰白了。底下听讲的人众全觉得他有了异样,大家哗噪起来,说他一定是急病了。弘治王自己走上讲坛,在他耳边问看:
「怎么了?国师,怎么了?」
罗什还是闭着眼,指着那个宫女坐着的地方,喘息着说:
「孽障,我的妻,两个小孩子,这是孽障。」
次日,满城都沸扬着国师鸠摩罗什在讲经的时候忽然中意了一个宫女,当夜国王就把那个宫女赐给他做妻子。有些人还因此而议论着,对于他的功德也怀疑起来。
是的,鸠摩罗什他自己也对于自己怀疑起来,当他和那个貌似亡妻的宫女在禅房中觉醒转来的时候,从前是什么事情都能够凭着自己的智慧推测出来,而近来却完全地蒙昧。昨天的事,也是一些不先知着的,不知怎的,一阵强烈的诱惑竟会得破坏了他,使他那样地昏迷。难道妻的灵魂故意来这样地败乱他吗?不,虽然是妻的幻影,但姿态却是那个妓女的。要是戒行坚定的僧人,昨天不会那样地胡乱的。啊,这可悲的东土!
他忏悔地离去了淫乱的床榻,走出到澄玄堂上,佛龛前的长明灯里虽然满着油,但灯芯却熄灭了。他颤抖着,知道佛祖已经离开了他。这回的罪过是比娶妻的时候重大呢。
他知道因了昨夜的淫乱,都城里的人会得怎样评论着。现在是在他,第一要紧定人民和僧人对于他的信仰,否则,他,一个西番的僧人,不知将受到什么危险,而自己内心的二重人格倒是只得忍耐着慢慢地想法子解决的了。所以,在这第三日讲经的时候,草堂寺里又挤满了好奇的人,他竭尽他的辩才,申说禁欲者并不是最高的僧人,而荤食娶妻的僧人并不是难成正果的。况且,一个僧人要先能经历过一切欲念,一切魔难,能够不容心,然后他的功德是金刚一般的永不磨湼了的,所以在沙漠里的高僧一到了华丽的都城,会得立刻丧失了他的戒行的。但是虽然这样说,没有对于自己的功德有相当的信任的僧人,还是应当去过一种刻苦的禁欲生活,否则他是很容易沉沦了的。
听着这样的辩解,大家对于他的谣言和诽话立刻消灭了,便是弘治王自己也反而增加了对于他的虔敬。就在这天晚晌,勅旨下来,给他迁居到永贵里廨舍,并赐妓女十余人,据说是让他广弘法嗣的。
从此以后,日间讲译经典,夜间与宫女妓女睡觉的智者鸠摩罗什自己心里深深地苦闷着。对于这些女人,是的,他并不有所留恋,她们并不会损害了他的功德,但他是为了想起了妻而与这些宫女妓女生出关系来的,这里他觉得对于妻始终未曾忘掉,这却不适宜做一个高僧,但为了要使自己做一个高僧而这样地刻意要把妻从情爱的记忆中驱逐出去,现在他也觉得是不近人情了。是的,他现在是有了人情的观念,他知道自己已经只不过是一个有学问的通晓经典的凡人,而不是一个真有戒行的僧人了。再自己想,如说是留恋着妻,那个美丽的龟兹公主,但现在却又和别的女人有了关系,似乎又不是对于情爱的专一。鸠摩罗什从这三重人格的纷乱中,认出自己非但已经不是一个僧人,竟是一个最最卑下的凡人了。现在是为了衣食之故,假装着是个大德僧人,在弘治王的荫覆之下愚弄那些无知的善男子,善女人,和东土的比丘僧,比丘尼。当初在母亲面前的誓言和企图,是完全谈不到了。他悲悼着自己。
一日的早上,罗什忽听得外面街路上人声鼎沸,好像有了什么大事一般,正在疑虑倾听之间,有侍者通报进来说,因为有两个僧人昨夜宿妓,给街坊捉住了要捆送衙门,于是城里的僧人动起公愤来,说国师还要宫女妓女睡觉,僧人偶尔玩玩,算什么回事,坚执不许送官。因此两方面争噪起来,一直惊动了上头,有圣旨下来命将两个僧人发交国师处置,所以现在外面人声嘈杂,要等国师出去发落。
罗什听了报告,知道这是弘治王给他的难题,但自己这样的每夜宿着妓女,虽则明知是很难修成正果了,但于别人却不会有什么影响。而这两个僧人却显然地因为他前几天在草堂寺自辩的话而敢于这样大胆地去狎妓的。要是真的长安所有的僧人都这样起来,那是罪过更深重了。他这样踌躇着,他想现在不得不借助于小时候曾经从术士处学会了的魔法了,那是自从剃度修行以后不曾试用过,现在为了要解决这些纠纷,同时又要维持自己的尊严,免不得又只好暂时地做了左道了。他自己悲悼着,但以为惟有这个方法,想来长安的僧人是一定会被哄骗过了的。
于是他走了出去。在大厅上,他召进了那两个宿妓的僧人和其他的僧人;看热闹的百姓都拥了进来。他对那两个僧人说:
「宿妓的是你们吗?」
「是的。」
「为什么出家人这样地不守清规呢?」
那两个僧人都讽刺地发着鼻音笑起来了。一个说:
「国师,其实你是不该处置这事情的。我们是奉承了你国师的教训,你忘记了吗?你在草堂寺说过的那些话,僧人是可以不必禁欲的。」
「哦,是的,你没有听见我说哪一等僧人只能过刻苦的禁欲生活。你们宿着妓,不错,可以的,但你们有什么功德,你们该证明给大众看。有功德的僧人是有戒行的,有戒行的僧人是得了解脱的,即使每夜宿妓,他还是五蕴皆空,一尘不染的,你们知道吗?」
「那么国师有什么功德会证明给大众看呢?」一个狡猾的僧人说。
「我吗?我可以就证明给大众的。」
罗什说着叫侍者到佛龛里去取出一个来,他开了盖,递给一个僧人。
「你看,这里是什么?」
「针。」
罗什取回针来,抓起一把针,吞下腹去。再抓了一把,又吞下腹去。看的人全都惊吓了,一时堂前肃静,大家屏着气息。罗什刚吞到最后一把中间的最后一支针的时候,他一瞥眼一见旁边正立着那个孟娇娘,看见了她立刻又浮上了妻的幻像,于是觉得一阵欲念升了上来,那支针便刺着在舌头上再也吞不下去。他身上满着冷汗,趁人不见的当儿,将这一支针吐了出来,夹在手指缝中。他笑着问这两个僧人:
「你们能不能这样做?」
「饶恕了罢,国师,以后不这样的犯规了。」
在纷乱的赞叹声里,鸠摩罗什心里惭愧着回了进去,但舌头依然痛楚着。
以后,也便永远是这样地,他的舌头刺痛着,常常提起他对于妻的记忆,而他自己也隐然以一个凡人自居,虽然对外俨然地乔装着是一个西域来的大德僧人。所以在他寂灭之后,弘治王替他依照外国方法举行火葬的时候,他的尸体是和凡人一样地枯烂了,只留着那个舌头没有焦朽,替代了舍利子留给他的信仰者。
(原载于 1929 年 9 月 15 日《新文艺》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