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时候,我特别喜欢读王小波的散文。小波写过一些回忆当年知青生活的文章, 我记得有一篇,提到了他一个插队同学的外号叫做“波美”。波美是一种检测液体密度的仪器;此君的父亲是收大粪的,农户们作假往粪尿里掺水,他的父亲就拿波美牌检测器去测那液体的密度。知青们叫他“波美”,是嘲笑他泡在大粪里。此君恨死了这个外号,听到就要和人打架。小波评论说,他觉得人不应该和大粪打交道。应该想些办法,使人不再和排泄物直接打交道了。
小时候,我曾住在小地方的平房里,没有卫生间,街上的人共用一个茅厕。大粪坑上围上墙、盖上屋顶,砌个水泥台子,人就直接蹲在粪坑上方。时不时地,附近的农民拉着粪车来收走粪便去肥田,粪水洒一路,街上臭一天。春夏升温时是苍蝇繁殖的季节,白花花的蛆啊,从粪坑里向外涌,涌向蹲着的人的脚。
那时候我是个野小孩,不觉得这太恶心,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彼时街上大多数的人都还不知抽水马桶为何物,也没见识过现代化的结晶明亮的卫浴间。没见过更好的,如何知道自己生活得粗糙贫穷呢?贫瘠的物质条件下,有哪有条件期待更好的呢。
后来,经济发展带来了精致文明的生活。想想以前的茅厕,现在的我已难以忍受了。那些用大粪车、掏粪勺,拉着粪车回家肥田的人,应该少了很多吧。随着现代化的脚步,我们用上了抽水马桶、有了铺遍全市的下水道,有专门的化粪池处理脏污,一些农村也有了沼气供能的措施。我们能越来越多地避免直接和排泄物接触了。
这几年间,大城市里甚至流行起了日本抽水马桶圈和一体式抽水马桶,能喷水冲洗,免去使用卫生纸。这样的设置能够使得我们连擦屁股也免了,完全免去了我们和自己的排泄物打交道的负担。可是日本马桶圈价格不菲,我用不起。仍旧需要使用卫生纸、在卫生间放个垃圾篓盛放用过的脏污卫生纸的家庭,依然是多数吧。
大多数负担不起冲洗式马桶圈的人,还得使用卫生纸。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还没有强制性的卫生纸水溶性标准,市面上售卖的卫生纸水溶性一般不咋地,不适合直接丢进下水道,否则有堵塞管道的危险。在商场医院等公共洗手间里,我们都见过“不要把用过的卫生纸丢进下水道”的告示。家中卫生间乱丢东西导致下水道堵塞的烦恼,想着都头疼。我还得拿个垃圾桶装着用过的卫生纸,并每天清理,系好垃圾袋丢进小区的大垃圾桶;公共场合的清洁工人还得戴上手套,挨个清理每个隔间的脏污纸篓。这真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我清理自家的纸篓子,都是我自己丢的,还好一点。清洁工人天天清理别人留下的各种排泄物遗迹,想着真是太难受了。
但愿我们能有些办法。后来我留学时,发现美国的卫生纸都是水溶性的。使用过后丢进马桶,卫生纸会立马融化,随水被轻松冲走。卫生间也有垃圾篓,但只供装生理期用品之用。初来的中国同学往往不知道,还像以前一样怕堵塞下水道,把卫生纸丢进垃圾篓。于是,甚至还会有专门给外国同学的提示,告诉他们美国的卫生纸是水溶性的,下水道也是特别设计的,卫生纸可以也应该丢进下水道里。原来还可以这样,真好。这估计不像日本马桶圈一样昂贵,用很经济的方式,我们就能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与排泄物打交道了。
后来,我去到传说中便便遍地的印度,发现那里还真与传闻一样。印度文明似乎没有妥善处理人类排泄物的文化传统,至今尚有一半的人在室外排泄。另外,印度极度贫困的人口也太多了,他们几乎什么卫生设备都负担不起。
在印度名城加尔各答的普通街道上,排泄物很常见。在贫困一点的街区里,就更是处处是便便,垃圾堆放在露天。在Sonagachi这贫户区的维多利亚式老建筑的天井里,满是楼上住户直接倾倒下来的垃圾。那就是他们对待自己的生活环境的方式,直接把垃圾倒进自己的天井里。这样污浊肮脏的环境,滋生了多少病菌,让他们的健康暴露在可怕的风险里。经济不发达的地方,未经现代文明改造的地方,还不能负担起现代化的垃圾处理系统,却已经深深受到了现代化带来的垃圾污染:塑料袋,泡沫,各种奇奇怪怪难以降解的工业产品。
我想,工业化时代以前的印度,虽然也可能是肮脏贫困的,但不会像今天一样堆满了难以被环境降解的垃圾吧。那时候人类丢弃的垃圾应该有食物残渣、纺织品,估计还有陶瓷残片。食物和纺织品都能降解,陶瓷片就够呛了。印度又有悠长的饮茶传统,加尔各答城满街是售卖奶茶(chai)的小铺,他们使用一次性的陶土小杯子。喝过一次之后,陶土小杯子就被随地丢弃。烧制过的陶土能降解么?还是最终堆在了加尔各答的大垃圾场,一层又一层地堆下去?
再加上塑料袋,泡沫,各种难以降解的工业产品。十四亿人口密集地生活在印度次大陆上,大到加尔各答这样千万人口的城市,小到远离文明的乡村,都处在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无法消解的垃圾之中,历史悠久的古国也许终将变成一片为垃圾严重污染的次大陆。
也许我们这片东亚大陆也面临着相似的命运。
我们的国家尚没有垃圾分类回收系统。几乎完全没有。街上的垃圾箱虽然名义上分出了“可回收”和“不可回收”,但听说其实清洁工人清理的时候都是一股脑一起装走的,分类只是个摆设。可能唯一践行垃圾分类回收再利用的群体,反而是拾荒者、废品收购站这个非体制内环保系统的自发性群体了。好在有他们,我们的城市和乡村才没有被掩埋在一层又一层一堆又一堆只增加不减少的垃圾里。
读大学的时候,我们寝室四个人,每天制造一到两纸篓的垃圾。我们那层楼的大垃圾桶阿姨每天都来清理,一天不清垃圾就会满得溢出。我们人类制造了太多太多垃圾了。各种制作廉价但是难以被降解的塑料袋子,各种外包装,各种残渣剩饭,一个人一天就能制造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有种极端的说法说人类像是地球的病毒;看到我自己的垃圾篓,看到我每天制造的塑料垃圾、厨余垃圾,想一想城市建设房屋装修所产生的建筑垃圾,还有工业化生产的副产品和排放物,我觉得,还真挺像。那些有毒有害的气体液体,那些为人类生造出来不能为环境消融的物质,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世界范围内铺满地球,污染所有的土壤和水域。我们生活在文明中;文明建筑在越来越厚的垃圾堆上。
垃圾处理的两种传统办法,是焚烧和掩埋。烧个一干二净,让垃圾化为不可见的有毒空气;或者深埋进地下,任凭他们去污染深层的土壤和地下水,眼不见心不烦,尽管这就像在自掘坟墓。
前几年武汉市政府强制在全市推行了塑料袋收钱的政策,希望能藉此促进塑料袋重复利用,可是现在早已没人再提了。免费的塑料袋,廉价的塑料袋,有毒的塑料袋,无法被降解的塑料袋,占据了大街小巷,占据了超市菜场,占据了几乎一切的需要置物的生活场景。尽情用,尽情抽出一个新的塑料袋吧。只为今日的廉价方便,我们真的不在乎我们在自掘今后的坟墓么。
每个个体的责任如此之小,任何责罚都到不了单独的一个个体的头上。所有人都在用塑料袋的时候,如何指责一个人破坏了环境?可是每个人,每个活着的现代人,都在不停地生产、消耗,在以人类远祖无数倍的能耗榨取着环境。单独的一个人,能给环境造成的破坏却并不少。几天里,我一个人能造出一篓子的食物残渣和其他废弃物;每顿饭,我造出了烹饪的油烟,造出了流入下水道的油渣和洗洁精;每一天,我使用了卫生纸和城市下水道系统,这些污渍经过处理,最终仍然以污水的形式排入了江河之中。人类创造了文明,我们再也不是以动物的方式生存在地球上了。我们也再不像动物一样,所作所为,所生所产都能为环境毫无负担地容纳。我们在创造,在改变,在侵占,在一边吃进环境的资源,一边吐出人类文明的废物与垃圾。
产出垃圾虽然不可避免,但愿能尽量少地制造一些吧。垃圾如果必然产生,但愿能用更合适的方法处理它们吧。
见识过厨房的厨余垃圾绞碎器械之后,我觉得这东西真好。处理食物产生的残渣在普通人家里往往是和其他垃圾混在一起,汁水污染了其他垃圾,不同的垃圾混在一起也不方便清理。有了装在厨房水槽处的绞碎器,厨余垃圾,菜的残渣和油,包括小型的骨头果核都可以直接扔进去绞碎,然后直接进入下水道被统一处理。希望这个器械早日在国内普及;以后我自己的家一定要装备它。
还有洗手间的改造。有经济余力的话,不妨用可喷水清洁的日本马桶圈;我暂时没有这个经济能力,就打算使用水溶性的湿厕纸。此前我试图在淘宝网上寻找水溶性的卫生纸,却发现并没有;市面上的卫生纸反而还会以“坚韧”、“遇水不易破”作为卖点。但是却有一种湿厕纸,可溶于水也可降解,可以替代卫生纸使用、用后直接丢入马桶,减少了卫生间的沾染排泄物的垃圾。我在淘宝上找到了金伯利的湿厕纸,叫做洁雅康,美国最普遍的卫生纸及卫生设备品牌制造的。环保类产品,需要工业化制造的消耗型的生活用品,我觉得大型企业的质量、制作过程中的环保性比不知名的小厂更值得信赖一些。湿厕纸比卫生纸贵一些,但贵的也有限。付出多一点的经济成本,就可以以更环保、对环境更有好的方式生活。付出一些成本,换得一些心安,我无法拒绝。
对了,个人使用卫生设备的习惯改造,还可以考虑到平时使用公共厕所时的用品:可溶于水的纸垫圈。纸垫圈是一整张中间有洞的纸,可以罩在马桶盖子上,可溶性的用后可直接丢进马桶。这样方便、卫生又环保。随身携带纸垫圈,不用卫生纸改用湿厕纸,确实增加了一些生活的麻烦,需要我们付出改变生活习惯、付出多一点的费用的成本。可是它带来了正外部性:不再丢弃用过的卫生纸之后,不仅我不用清理脏纸,我们小区的清洁工人也不用了;全市的垃圾处理系统的人员,都不会需要面对从我家丢出的脏污卫生纸。我一个人的改变,能让他们的工作中少面对一点点恶心的脏东西。对他们来说,这一点点改变或许微不足道,但涓涓小流,终成江河。
更何况,使用环保绿色的新产品对我们自身也有好处。比如厨余垃圾绞碎器,能够让我们的厨房干净一些,不会菜汁四溢,夏天的垃圾桶也不会招惹苍蝇、散发异味。比如喷水马桶圈或者湿厕纸能降低痔疮的发病率,保护好我们的重要出口,让我们活得健康舒服一些。比如随身携带的马桶纸垫圈,能让我们再也不用对着公共马桶发愁怎么坐,它能让我们干净舒适地使用公共马桶。
更美好的是,在我的能力与认知范围内,用更环保更负责任的方式生活,让我更充实,更开心。我知道我没有像以前似的留下一摊恶心的垃圾给清洁工人清理,我知道我没有按照从前的生活方式给别人带来麻烦、没有像以前一样给环境造成损失。我一个人来培育我的涓涓小流,创造的价值不只是这涓涓小流而已;它还使得世界上少了一摊小小的污泥。
我就想这样,希望从我的手里,不要造出本可被避免的污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