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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

文章 书生 1184℃ 已收录

@河森堡:

在中国所有的王朝中,我最痴迷殷商,并不是因为其多美好,而是因为这个王朝里里外外透着一股邪性。

中国诸多王朝的气质各有不同,比如,两宋文物往往精致可爱,隋唐文物彰显恢弘大气,秦汉文物多显古朴浑厚,然而,殷商文物则透着股狰狞恐怖,用李泽厚先生的话说,就是一股狞厉,什么猛虎食人纹啊,什么蒸人头的甗啊,什么碎尸用的巨钺啊,什么殉葬的儿童骨骸啊之类的,我专程去过殷墟好几次,也找当地专家聊过,越是深入了解殷商,就越觉得那时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和后世完全不同,在通俗文学的渲染下,我时常会有中二的畅想,也许,那真是一个鬼神统治的时代,人类不堪屈辱,终于奋起反击,公元前1046年的某个清晨,河南牧野的荒原上,武王姬发双目透血地嘶吼着:“让尔等鬼神见识一下人类的力量!!!” 说罢,便驾车率众冲向鬼影重重的殷商军阵。

商朝的文物看多了,我脑子里莫名冒出个故事。

故事中,我是一个精神病院的医生,一天,一群大学生把他们教授给架来了,其中一个女生哭着说他们这位老师疯了,我就问是啥情况,陪同来的校领导就说了,这位教授是搞人类学的,这几年一直在钻研甲骨文,最近一段不知道怎么了,自从研究了某片甲骨之后,就一直拿着药瓶在手里晃荡,非说要在瓶盖拧紧的情况下,把瓶里的药片晃到瓶外边来,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我看那教授,长得倒还挺帅,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手里紧攥着一块甲骨,左右被学生们架着胳膊,一脸的尴尬和愠怒,我就挥了挥手:“都先放开,让患者自己说说情况。”

那教授甩开胳膊,整了整领带:“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请你们都听仔细了,我在这片甲骨上发现了一个新字,有充分的证据显示,这是一个方位词。”

我:“方位词?”

疯教授:“是的,方位词,就像前、后、左、右、里、外那样的方位词,在商代,巫师通过卜辞和鬼神交流时,经常用到这个字,只不过殷商灭亡后,这个字就再也没人提起过了,因此,现代汉语中没有一个字能与之对应,最重要的是…”

我:“最重要的是什么?”

疯教授:“最重要的是,通过大量的例句分析,这个方位词描述的是一种非里非外的空间位置,这是现代人难以想象的。”

我:“那你为啥晃药瓶?”

疯教授:“你知道殷商的巫师怎么祭祀鬼神吗?他们通过加热青铜爵里的鬯酒来制造香气,而香气是无形无相的,会自由扩散,这是在借助熵增的力量来把香气扩散到那个我们今人难以理解的空间位置,以敬献鬼神。”

我皱眉:“可这和你摇药瓶有啥关系?”

疯教授:“香气分子自由扩散时可以随机进入那个非里非外的位置,那更大颗粒的随机运动是否也有同样的可能?我手中这瓶子里曾经装了30片药,把盖子密封好后,我没日没夜地摇,恨不得睡觉时都在摇,就这么摇了6个月,就在前天,我打开药瓶数了数,29!这瓶里的药片只有29个了!”

我:“所以,你觉得自己把瓶里的某个药片摇到外边去了?”

疯教授:“不!非里也非外!那片药在随机运动中进入了那个我们理解不了的空间位置!那个殷商巫师所说的位置!”

我:“你这说什么鬼话呢?”

疯教授愣了一下,突然眼神亮了起来:“哎,你这个用词很贴切嘛!这个字确实是商代巫师和鬼神交流时才会用到的,说这个字属于鬼话也对啊,也对!”

不知何时,精神病院的院长也到了,他旁听了一会后,对校领导说:“看来这位教授的病情非常严重啊,已经有精神分裂的迹象了,这样,您和我去办他的入院手续,这人我们就留下了。”

教授刚要发作,就被学生和护工一起架走了,看着大喊大叫的教授远去,校领导紧握住院长的手:“请您给他安排最好的条件,他之前真的是我们学界的骄傲,请您一定帮助他恢复正常!拜托了!”

院长点了点头。

我被指派为疯教授的专属看护人,他被安排在一个小单间里,10平米,只有床,书桌和椅子,我每日给他送饭送水送药,然后就是把门关上,看守在门口,确保他不会私自跑出去,放风时还陪他遛弯说说话,舒缓一下他的情绪。

我发现,这个教授只要不和他聊关于甲骨文的研究,平日就还挺正常,待人接物礼貌得体,温文尔雅,说话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看他好转之后,我们应其要求,还给他提供了纸笔,供他写论文,院长嘱咐说笔可以给,但得是那种带塑料环手柄的笔,防止教授突然发疯吞咽。

有天早上,我去屋里给教授送饭,见他在奋笔疾书,就打趣道:“您这是又有新成果了?”

疯教授没抬头:“嗯,我正试图用比较对照的方式把这个方位词的概念和语音描述清楚,等这篇论文写完,我就能学会怎么说这个字了。”

我:“学会说了又怎样?”

疯教授:“你知道维特根斯坦的理论吗?凡是不可言说的,都是不可想象的,但只要能言说,那就可以想象,要是学会在表达中使用这个方位词,我就能找到那个非里又非外的空间位置,甚至进入那。”

教授抬头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我,补充道:“你听不懂吗?我给你打个比方吧。” 说罢,教授在纸上画了一条横线,“你看,生活在这个数轴上的人只能理解左右,无法理解上下,因为他们置身于一维”,说完,教授又画了一条竖线,构成了一个垂直坐标,“生活在这个坐标系里的人,只能理解上下左右,但无法理解深浅,因为他们置身于二维,而我们现代人,无法理解殷商巫师用的这个字,是因为我们置身于三维…”

我摆手劝他停止,然后长叹一口气:“我明早给你加药”,说罢,我端着盘子转身出了屋,疯教授没再说话。

第二天早上,院长来到单间门口,背着手问我:“这疯教授来这快一个月了,进展如何?”

我:“情绪很稳定,偶尔说疯话,我每次打开窥窗时,都见他低头在写自己的论文,除此之外一切正常。”

院长:“打开门我看看。”

我用磁卡刷开门,和院长一起进了屋,一进去,傻眼了,屋里空无一人。

院长环视一圈以后,眼睛一下就瞪了起来,转身吼我:“他人呢?!!!”

我被吓一激灵:“不对啊,他肯定在屋里,我二十四小时守在门口!这房间也没窗户,通风口也焊着铁栏杆,他不可能出的去!”

院长狂吼:“那他妈的人呢?!人呢?!!!”

我俩找遍了10平米小屋里每一个可能隐藏的角落,完全不见其人,院长暴跳如雷:“还他妈愣着干嘛?!去查监控啊!!!”

“院长先生,不必了,我没走。” 空气中突然莫名传来教授的声音,但却根本分辨不出是哪传来的。

院长:“教授?!您在哪?您跑外边去了?!”

教授:“不,非里也非外。”

我和院长四处乱看,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声源位置。

教授:“两位不必找了,我正在一个你们无法理解的位置,从一个你们无法理解的角度看着你们。” 教授说话时嘴里吐出的热气似乎吹得我后脖子痒,可屋里除了我和院长,分明空无一人。

“我之所以等院长您来,就是希望用这种方式与您亲口告别,如此一来,才能证明我没疯,这样我离开后,您也没必要再找我了,告辞了院长,还有河医生,多谢你们照顾。” 教授说罢,空气中隐隐传来脚步远去的声音,突然,脚步停了。

教授的声音再次响起:“哦,对了,院长先生,请您务必尽快去医院就诊,因为我看到您的前列腺已经有了癌变,但不必担心,目前就我观察,还是早期。” 脚步声再次响起,直到慢慢隐去。

10平米的小屋内一片死寂,只有我和院长面面相觑时彼此的心跳声,我俩身前的桌子上静静放着一摞稿纸,那是教授完成的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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