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进步左翼的议程转变有利也有弊。拥抱身份政治,这可以理解,也有必要。不同的身份群体各有各的生活体验,具体群体总是需要具体对待。……身份政治的目标是通过对相关人群真正有益的方式改变文化和行为。通过聚焦细化的不公正体验,身份政治使公共政策和文化规范发生了可喜的变化,令相关群体从中受益。
所以说,身份政治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它是对不公正必然和自然的反应。它只有在身份被以特定方式诠释或维护的时候才成为问题:
1)对某些进步主义者而言,身份政治成了严肃思考的廉价替代物,让他们不用再去考虑如何扭转这三十年里多数自由民主国家的社会经济更趋不平等的趋势。在精英机构圈子里争论文化议题,比争取资金、说服立法者放下疑虑改变政策容易得多。最打眼的身份政治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大学校园里。大学课程可以通过在阅读书目中增加女性和少数族裔作者,改起来相对容易;而改变问题群体的收入或社会状况则要难得多。近年来作为身份权利诉求焦点的多个选民群体,如硅谷女高管、有抱负的好莱坞女演员和女制片人,高居收入分布的顶端。帮她们实现更大的平等是好事,但是丝毫不能消除那1%和余下的99%之间的醒目差距。
2)聚焦定义更新、范围更窄的边缘化团体,会产生第二个问题:历史更悠久、更大的群体不再受到关注,他们的严重问题将遭到忽视。在美国白人工人阶层当中,很大一部分人已经坠入更低阶层,与非裔美国人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经历相当。但是,我们很少听到左翼的活动家关心美国阿片类药物泛滥、乡村贫困单亲家庭子女成长的命运,至少直到最近都是这样。今天的进步主义者全无雄韬伟略去应对不断推进的自动化带来的、规模可能会非常大的失业问题,或者去应对技术可能带给所有美国人的收入差距,不论白人黑人、男人女人。
3)当前对身份的各种理解还存在第三个问题:它们可能威胁言论自由,进而威胁维系民主制度所必需的理性对话。自由民主国家致力于保护在思想的市场中,特别是在政治领域中畅所欲言的权利。但是,对身份的关切与理性对话的需要发生了冲突。身份群体对生活体验的关注重视的是情感体验到的内在自我,不是理性审视下的内在自我。……当一种观点冒犯某人的自我价值感时,这种观点往往就丧失了合法性,因社交媒体而泛滥的形式简短的讨论更加助长了这种趋势。
4)最后可能也是最重要的问题是,正是左翼目前实践身份政治的方式激发了身份政治在右翼的兴起。是身份政治催生了政治正确,而反对政治正确成了右翼政治动员的主要源头。
抛却左右两翼某些支持者的观点不论,身份并非在生物学上决定的,而是经验和环境塑造的,定义身份的方式可狭可广。我是这么生的,不等于我就得这么想;生活体验可以转化成共同经验。社会要保护边缘化群体和被排斥群体,但也要展开讨论、达成共识,以实现共同目标。左右翼的关注点都转向保护越来越窄的群体身份,最终将威胁交流和集体行动的可能性。补救办法不是抛开身份的概念,因为它已经成了现代人思考自身和周围社会的一种方式。正确的方法是充分考虑现存的自由民主社会在事实上的多样性,给各种民族身份以更广泛、更包容的定义。
——福山,《身份政治》(刘芳 译),pp.11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