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锋:
有不少科幻描写未来虚拟现实的终极图景:破译大脑的结构功能,把人的意识数字化,通过脑机接口上传到电脑服务器,从而让人能够获得虚拟化生存的能力。这从技术上好像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倒是伦理和哲学的争议更多。比如,那个上传后的我,还是我吗?这个问题可以换一个方式来看。设想有个人因病做全麻手术,过程中出了医疗事故,使他失去了一些记忆,从脖子以下也完全瘫痪了。那么,当他从麻醉中醒来,这还是过去那个他吗?是,也不是。他会有很多陌生的感觉:那个熟悉的身体到哪里去了,怎么不听使唤了,我这是在哪里,那个朝我微笑的人是谁?但是他会慢慢记起来一些事,找回自己,哪怕只是一部分。
这里有一个反向的推论:每次全麻之后的我们,甚至每次从睡眠中醒来的我们,其实也不完全是我们,那还用纠结我到底是谁吗?
从这个意义上,意识上传后的那个人其实可能比全麻事故后的那个人更是原来那个人,因为连全身的感觉都是可以模拟的,他完全可以觉得自己的四肢一切正常,很听使唤。而过去的记忆也完好无缺,一点都没有丢失。
那么,身处脑机接口最初级阶段的我们,是否就无缘未来这列永生的列车了呢?未必。事实上这种传承和永生早已有了一种初级媒介,那就是语言。这就是曹丕在《典论》中所说的”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意义。莎士比亚也说”我的诗能让你永生”。古人早就明白文字信息与永生的关系,所以大家写呀写呀,都想留下最美的诗篇,最好的自己。但在因为教育和信息媒介的不发达,古代不是每个人都有文章,不是每篇文章都能留下来,传承的信息有限,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永恒。
今天,人们可以轻易留下浩如烟海的个人生物和数字化信息。这些信息足以(杠精预警)在某种程度上复原生命,从精神到肉体,从电子人到生化人。丹·西蒙斯的《海伯利安》就描绘了这样一幅图景。这就是人们开始谈论的digital immortality(数字永生),甚至biological immortality(生物永生),或者两者的结合。
这样说来,任何时代的人都可以实现(杠精再次预警)某种程度上的意识上传,或者生命重构。这种重构与我一开始说的医疗事故中的那个人醒来后的状态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这里的关键,在于能保留多少原来那个人的真实信息。
是的,留下来的可能只是你的一部分,也可能只是复制品。无论如何,知道自己有一部分能在后世流传甚至行走,这对于人的死亡恐惧来说,也是一种安慰吧。
这也是文字、图片、视频、声音、思想的意义。多写写,多说说,多拍拍吧,留下的信息越多,上传的你就越完整。
另一些推论:我们当下的文字和其他信息,不仅有现世的意义,还有未来的意义。这些都在塑造我们未来以各种可能的方式被延续甚至复活的形象,也塑造未来世界的模样。这样的话,我们说话做事可就要更加慎重了。你现在的暴戾,也在塑造未来的你的暴戾;你现在的善意,就是在增添未来世界的善意;你现在的文明,就是为无尽的宇宙和岁月增添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