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可奉告_ :
最近三个月都在采写一个受害者家属的选题,第一次采了12天(对于媒体的周期并不算短),得到的是我们传统认知的那种好故事:情绪饱满,逻辑自洽,也因此并不难写。期间其他媒体的报道刊出,采访对象很快被盖章为感动中国式的好人形象。
有几点小疑问我没搞清楚,于是又去了第二次。原本以为就是一次调高分辨率的补采,在寻访了很多外围后,却意外得到了几乎完全不同的第二个故事。我庆幸自己来了第二次,避免写出一篇错漏百出的稿子。同时我想到自己过去的稿子、同行们在更短的周期内操作出的稿子,感到一股巨大的不安。
但我至今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篇稿子。每天晚上我都在酒店崩溃,和编辑打电话:一个受害者家属可以不完美吗,可以说很多谎言吗?可以不与读者的「圣人想象」合谋吗?媒体当然要为事实负责,但如果他的谎言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他毕竟经历了灾难性的痛苦——我们有什么必要、又有什么权力戳穿?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作为记者的工作。有时候我会想,要是能回去写刚入行的那种稿子也不赖,甜美的,编织梦境般的,看完「情不自禁流泪的」。尽管它离真相往往遥远。
但我明白我再也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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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子(也许还有广义的文艺作品)的流行也就两种情况:要么越当下越好,内卷、鸡娃、打工人etc;要么越遥远越好,餐风饮露、鹤骨松姿,人们向往而不得的,一种当代神话。不仅仅是题材,还是素材的筛检、视角的选取、人物逻辑的建构,是不是顺拐的,踩中读者「痒点」的,像在按摩店里轻轻用力,一点点疼一点点爽,坚决不迈出舒适区一步的。
但现实当然不是这样的呀。一个伟大艺术家也可以是个性骚扰惯犯,一个深爱孩子的父亲也可以同时是父权的拥趸,怎么写?换句话说,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是温柔地走进良夜,还是对自己诚实,写更困难的、更复杂的稿子,也更无人问津、和读者对着干的稿子?
我也是后来才发现,对很多人来说,原来这从来不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