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易初莲花的洗手间里,遇到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上完厕所,没有冲水,便笑眯眯地看着身后长长的队伍,向门外走去。她身后的一个年轻女子,蹙眉看着用过的厕所,回头嘟囔了一句,“真没素质!”而那老太太,大约是耳背吧,始终笑眯眯地,穿过异样地注视着她的人群,一路走出去。行至门口的洗手台处,她打开水笼头,开始洗手。
她先用水接连冲了四五遍水笼头,接着将脸凑过去,用手捧了水一遍遍地漱口。我有些纳闷,不知她上厕所为何还要漱口。但这样的疑惑还没有消除,她又开始清洗水笼头,这一次,冲洗了至少有十次,然后再一次漱口,洗手。这样的动作,持续了大约有十几分钟,直到她身后的人,开始抱怨,指责,甚至有人不耐烦地骂出声来:“在洗手间不知道冲洗,跑到水笼头下倒是洁癖起来了,真是神经有毛病!”
她仿佛不自知,不紧不慢地,在镜子里看着后面排队等候洗手的人,脸上依然有淡淡的微笑。只是,这样的微笑,在那时的我看来,有了几分让人反感或者同情的感觉。
大约又过了几分钟,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走过来,看见洗手间旁边挤满看老太太洗手的人,即刻红了脸,如芒在背似的,低着头把还在洗手的老太太拉出了人群。我经过他们身边,无意中听到他压低了声音说:“咱别在这儿让人笑话行不行?”而这个显然是有轻微神经障碍的母亲,则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依然不说话,但神情里,却已微微有些忧伤。就像一只依恋主人的小猫,看着主人难看的脸色,尽管不知为何,却也可以感觉到,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于是便将身体怯怯地靠过去,试图博取主人的欢心。
又想起在学校门口,曾有一个卖山东煎饼的男人,大约五十岁的样子,穿着朴素,每日都在傍晚的大风里,站在拐角处,等着学生来买他的煎饼。我是他的常客,常常顺便跟他聊天,知道他有一个儿子,在附近一所学院读自考的本科,尽管前途未卜,但他还是为能够供儿子到大城市来读书而感到骄傲。我从他微笑时丛生的慈祥的皱纹里,知道这是个会为了儿子做一切事情的男人。
偶尔我会碰到他的儿子过来,是个言语不多的男孩,只站在父亲旁边,帮他收一会儿钱,再找些理由,说回校学习,便匆匆走开。男孩的身影同样地瘦削、单薄,有着与父亲一样对于这个城市的疏离与惶惑。只不过,男人对于儿子,有浓浓蕴蓄的温柔;而儿子对于父亲,则始终像是隔了一层。
男人的生意,并不时时如意,常常就有整顿市容的城管,开着车,没收他违章的摊子。几乎每一次,男人都会做一只逃窜的老鼠或者小兽,推起车子,与几个同样摆摊的小贩,一起沿着黄昏的马路飞奔。每一次我路过看到,都会觉得难过,想,如果是他的儿子看到父亲这样狼狈逃窜的一幕,不知会不会像我们路人一样,生出心疼?
一次,城管又搞突然袭击,我恰好路过,看见男人手忙脚乱地将东西随便一收,便与几个小贩一起,沿街飞奔起来。但行出去几米,他便猛地回头,朝站在原地的儿子喊,“快回去学习吧,我一会儿就回来了。”我以为瘦弱的儿子会追赶上父亲,与他一起承担这样的惊吓,但他却是看着身旁开车追上去的城管,又羞愧地扫一眼周围观看这一场追逐的路人,很匆忙地,掉头走开了。
我之后再也没有看到过山东男人,听门口卖水果的小贩说,他做煎饼的炉灶与三轮车,已经被没收掉了。但他并没有抱怨什么,也没有离开这个城市,而是在儿子学校门口的一家饭店打工,继续为儿子挣学费。
常常想:有多少时候,我们像那个智障母亲的儿子,或者这个山东男人的儿子那样,为自己的父母在人前的卑微与掉价而觉得羞耻,或者难堪?又有多少时候,我们肯给予被人同情怜悯的他们一双手的温度,或者一抹视线的温柔?
我们在人前,需要面子,需要那些花哨的点缀,可是却常常忘了,亲人给予我们的那些难堪,恰恰在很多时候,是爱,是最快的发酵粉,只要放入一点,我们彼此的心中,便会有一盆火,熊熊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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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杂文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