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鱼伯约
我把一封休书“啪”地拍在阿朱的桌子上。阿朱问我是什么,我说是休书。阿朱的头低下去,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对我说:我看不见。
阿朱没有瞎说,阿朱是个瞎子,她的眼上蒙着白布,她是真的看不见。我拿起那封休书,对阿朱说:我念给你听。
我念到第三行的时候,阿朱哭了,她夺过我手里的纸封,紧紧地攥在手里,直攥地指关节青白一片,然后我听到她说:阿鱼,我知道了,你……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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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阿朱的房间,看到游侠儿正在门外等我。游侠儿是我的保镖,我有三百个保镖,就属游侠儿的武功最高。他这个家伙跟我最早、品行最好、要求还最少。很多年了,他还用着当年刚遇到他时,我扔给他的那把破剑。他可以用这样一把破剑,一招砍掉十五个山贼的脑袋。他的剑术相当厉害,可他在江湖上依旧名声不显,落魄潦倒,处境艰难。
最后,他做了我的保镖。十数年来,他对我忠心不二,尽心尽力地周全我的身家性命,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答应过他,一定会让他声名鹊起,可他最近似乎出了一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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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凶巴巴地看着我走出来,冲上来就砸了我一拳。这一拳势大力沉,我耳畔都能听到风声滚滚。我被打的在原地转了三个圈才趴到地上。他又冲我脸上跺了两脚,我的鼻血登时涌出,十分狼狈不堪。可他还是不解气,他对我破口大骂,骂我是忘恩负义的王八蛋!直到房间里传出阿朱地阵阵咳嗽声,他才停住手。游侠儿往外走了两步,又转回来,我惊恐地望着他,他将腰间的铁剑狠狠地丢给我:还你!
鱼目,你会遭报应的。
他撂下一句狠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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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游侠儿喜欢铛铛。
铛铛是个好姑娘,才貌双全,能文能武,她爹还是当今武林的盟主。
这样的姑娘谁不喜欢,况且铛铛姑娘的眼神那么勾人,模样那么清纯,在床上的韵味儿又是那么销魂,火辣十足,却又并不一味的风尘。这样的姑娘谁不喜欢?
我第一次请铛铛姑娘喝酒时,喝到子时,月满中天,游侠儿噔噔噔地跑上楼来,他对我说:大哥,该回去了,嫂子还在家里等着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铛铛,铛铛已经喝多了,衣衫不整,醉眼朦胧,脸颊酡红。我看出了游侠儿那点小心思,对他说:你小子什么时候这么事多了,滚!
自从那夜在明月楼喝醉后,铛铛时常来找我喝酒。要知道,全天下最好的酒,都藏在我的明月楼里。我们每次都喝得大醉酩酊,喝醉了就一起睡到日上三竿。如此数月之后,游侠儿终于忍不住了,在某一天早上,他推开我的房门——那时正是夏天,铛铛赤身裸体地趴在我身上,睡得正酣。她雪白的酮体暴露在空气里,被游侠儿一览无余。
游侠儿的气息都不顺畅了,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怎么的,他的胸口起起伏伏,像那里藏着个烧火匠,正在拼命地拉风箱。
我把薄被盖在铛铛身上,穿好衣服,光着脚走过去,站在游侠儿身前,一言不发,脸色阴沉。
游侠儿对我说:大哥,当年我在梁山泊救你,身上中了十七刀。那时候你对我说,以后你发达了,我想要什么你就给我什么,这话还作数么!
我瞪着他说:作数!
游侠儿指着床上的铛铛:你已经有大嫂了!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她,我只要她,大哥,你给我么!
我抄起床边的鞋子一把朝游侠儿扔过去,唾沫横飞地斥道:你他娘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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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侠儿其实不是一个好色的男人。
他练的是玄门正宗的功夫,练出了一身的正气,平常亦洁身自好。
山庄的保镖们私底下传阅的春宫图谱游侠儿从来不看;庄上的下人偷偷搭伙下山,去烟花巷子嫖娼地行径,游侠儿更是不屑一顾;我也曾托人专门给他说过几个江湖中的良家女子,亦都被他婉言谢绝。我曾一度觉得,可能游侠儿的一生也就这样了,他是注定要孑然一身,孤独终老了……可他偏偏在最不该动情的时候动情了,他爱上了一个他最不该爱上的人。
我把游侠儿拉到屋子外面,酒神山庄里小桥流水,鸟儿叽叽喳喳地乱叫。我坐在凉亭的石凳上,扇着扇子对游侠儿说:游子啊,铛铛我不能给你,我要和他成亲了!
游侠儿的身子晃了晃
不过他还是想做最后地挣扎,但注定是徒劳无功,他问我:大嫂怎么办?!
我漫不经心地拍走一只恰巧落在袖口的蝴蝶,用一种在他听起来分外陌生地口吻说:我已经写好了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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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侠儿的大嫂,我的结发妻子阿朱,除了不良于视,挑不出别的毛病。
阿朱面容好,身段好,性情好,可以说是样样好,就是太不自重了。
……
……
我年轻的时候,和游侠儿一样,告别了家乡的父老,去江湖中闯荡。那时候我想做个剑客,我去了武当,去了华山,去了神剑门……诸门派的长老们见到我以后都不约而同地对我说:少年郎,你骨骼清奇,别有机缘,绝对不适合练剑。
我惶恐疑惑:那我适合做啥?
我记得当年诸位长老口径一致,他们表情严肃,一本正经地对我:我看你适合种地!
我去你妈的呀!
我被他们伤透了心,不再四处没头苍蝇似的投拜山门。遂一个人在江湖中流浪,我有一匹长毛的瘦马,还有一柄无鞘的破剑,我穿着单薄的衣衫,听坊间的说书人唱:少年江湖着薄衫,剑无鞘,马无鞍,朝游北海暮苍山,一壶浊酒尽余欢……
我的足记曾遍及松林古道,长河大漠,也曾去过断桥湖左,烟雨江阁……在漫长的旅途中,我做过许多形形色色的工作,聊以度日,维持生计。有谁能想到,而今誉满江湖,无数江湖大人物慕名一见的酒神山庄主人,曾在乌龙院里扫过地,曾在风凌渡口扛过包,曾在梁山泊上刷过碗……
我在梁山泊上结识了游侠儿
在风凌渡的酒肆小巷间,遇到了豆蔻年华的阿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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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节的阿朱,十七八岁的模样。梳着百合髻,身着窄袖襦裙,肩上披了一件素色花帔,腰间扎着一条水绿绸带,一副典型酒家儿女的打扮。她手中握着一根斑斑泛黄的空头竹竿,哒哒哒地敲着坑坑洼洼的青石板,扶着灰色光滑的墙壁,一个人走在七月斑驳的阳光中。
我坐在街边,看着这个姑娘慢慢地走远,那时候我无法预料到,就是这个柔弱的姑娘,将陪我度过漫漫的光阴。日月苒苒地交错,我们将在一起,从青年一同步入中年,分享许多彼此的悲伤和喜悦,喜悦和寂寞,寂寞和离别……
……
……
也就是在那天,在青石巷子的尽头,惶惶白日之下,我看到阿朱被几个街头的乞丐缠住。那些乞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平日里受尽了世间地冷眼和嘲弄,此刻却聚啸在一起欺辱一个目盲的女子。他们嘻嘻哈哈,轻薄地撩起阿朱的裙子,在她的身上乱扯乱摸;他们甚至夺走了阿朱的竹竿,扒下了阿朱的鞋子,他们呲着黄板牙,目光贪婪地盯着阿朱那双洁白的玉足,嘶嘶嗡张着鼻翼,蠢蠢欲动……
阿朱高呼救命,分外凄凉无助。
我站起来,拔出了自己背上的破剑。
这是一个俗套的故事
有着一个俗套的结局。
那天我挥剑驱走了巷子的恶乞,也被对方成功地揍成了猪头。
后来我悲哀地发现,我生平所有的英雄气魄都在那一条巷子里消耗殆尽,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一个陌生的女子面前,像个英雄一样地活过。
那天,阿朱捡起自己的竹竿,扶着我的胳膊,她踮起脚尖,用丝帕擦我额头的血污,我听到她的泪水滴答滴答落在我的袖口,又听到她说:恩人……请随我到家中小店稍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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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阿朱的父亲阮小籍请我喝了碗酒,以示对我崇高的谢意。
是粗瓷的大碗,装着澄清的酒水,奈何我的酒量实在不佳,刚刚沾了下嘴唇,便想要放下,却马上惊奇地发现,这碗酒有着神奇的魔力,只要你将它端起,就无论如何也再难放下了……那天,我咕嘟咕嘟,仰头将那碗酒喝了个一干二净,还恨不得伸着脖子把碗再舔一遍。
那天,我哭了。
在江湖中受尽了心酸委屈,漂泊中有无数的寂寞苦楚,我未曾落下一滴眼泪,而那一刻,我却为这样一碗酒潸然泪下,我拍着桌子嚎啕大哭:
太好喝了,太他妈的好喝了!我以后喝不到了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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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朱从柜台后面走过来,揉搓着手里的麻布,呆呆站住,声如细蚊:恩人,阿朱愿意为你酿一辈子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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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子林中,每一张桌子上都摆着一只粗瓷大碗,青衣的小厮鱼贯而入,怀中各抱着一坛“游子白”。
就像是喝葡萄酒一定要用夜光杯,喝高粱酒一定要用青铜爵,喝竹叶青一定要用荷叶角一般,喝这“游子白”须要粗瓷的大碗才好,只有粗瓷,方能品出这酒中的豪情与风流,风流与壮阔,壮阔与缠绵,缠绵与凄绝。
当清澈的酒汁触到舌尖,酒液滑过喉咙,酒味侵入脏腑,你便会彻底地相信,这人间真的是有天堂。
江湖中,有无数的汉子为了这样一碗酒,可以抛头颅,洒热血,可以杀了自己的亲爹,卖了自己的亲娘,可以在酒神山下跪七天七夜,磕他个头破血流,嚎他个不死不休……
只因为,这碗酒出自我酒神山庄。只因为,这碗酒从明月楼的地窖中搬出。只因为,这碗酒是我“酒神”鱼目亲手所酿。它滋味不甜不苦,风韵不绵不烈,刚好艳压群芳,刚好天下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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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为什么我不会武功,却依然可以独步江湖的原因。
有时候我时常会想,这江湖中若是无酒,岂不若剑无锋,山无棱,美人无镜月无明,夕下渔舟无歌声一般,无聊且无趣的紧么?
就像生和死是人世永恒的主题一样
酒和剑是江湖永恒的主题
酒神在江湖中的地位如同剑神一般,同样的璀璨夺目。
今天我在杏子林中摆筵,有资格被邀请的人无不踊跃前来。看看吧,丐帮的帮主,武当的掌门,峨眉的老师太,天地会的总舵主,龙虎山的扛把子……
他们笑语晏晏,脸上无不洋溢着热情和幸福,仿佛今天要成亲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们一样,我站在这欢场中央,听着人们的赞赏和祝福,看着铛铛头披金线织就地红盖头,被一对童子搀扶着,在落满花瓣的小路上向我款款走过来……
那一刻,我觉得世界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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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着我的泰山大人遥遥举杯,他微微点头,鲸吞牛饮,碗中酒一倾而尽,然后我便看着他从铁王座骨碌骨碌地滚落,像一颗秋天的柿子落下枝头……来客们爆发出巨大地笑声,青城掌门拍着五岳剑主的肩膀,哈哈大笑,说,没想到堂堂地武林盟主如此量浅,还不如他养在后山的蛤蟆能喝,人们一边大笑一边围着篝火喝酒,吃肉,跳舞,唱歌……没有人注意到武林盟主的嘴角正在溢出鲜血,他的喉咙发出轻微的“嗬哬”声,像一头被草料狠狠噎住地驴子……
当人们从宿醉中醒来,冷风吹熄了篝火,他们才愕然发现,躺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已经孤独地死去多时了。
我和铛铛对着他行礼时,还以为他嘴角的鲜血是偷偷喝下地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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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春风曾度玉门关,人生何处不惊喜!我鱼某人好好的一场婚礼,被躲藏在命运深处的神灵大笔一勾,变成了一场整座江湖的葬礼。
而这还仅仅是个开始,幕布后,一场好戏地鼓点,随之紧密响起了……
没几天,江湖中沸沸扬扬地传出了一条消息——酒神鱼目在成亲之夜毒死了自己的老丈人,试图取代武林盟主罗铁心。
又过了几天,江湖中沸沸扬扬地又传出了一条消息——鱼目之所以毒死罗铁心,是因为发现了铛铛婚前出轨,故而一怒毒死了自己老丈人。
又过了几天,江湖中再次传出消息——说我鱼某人是辽国间谍,毒死武林盟主乃是为了挑起江湖纷争,以便耶律洪基的大军南下……
不到半月,江湖中纷纷扬扬的传言凿透了世间的每一面墙壁,遍及了世间的每一寸土地,无数的人用耳朵听见它们,然后再用嘴巴传播它们,这些传言如同山洪海啸,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摇摇欲坠地酒神山庄,冲击着摇摇欲坠地明月楼。
这个夏天,聒噪地蝉鸣令人格外地心烦。
又过了几天,几个黑衣人来到明月楼,把我被抓进了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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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江湖之中不比庙堂,没有那么多规规矩矩,条条框框,江湖是个快意恩仇之所在,今朝鲜衣怒马,明日快马天涯,想干嘛干嘛,谁他妈的也拦不住……在这样一片土地上,是不应该设有牢狱的,它的存在极不合理。江湖的世界里,向来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恒古至今,信奉的是个一刀两断。
可我就是被抓进了一所隶属江湖治辖的大牢——武林监狱。
看来这世上果真是没有什么劳什子道理可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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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所大牢中,曾有两个人来“探望”我。
一个是铛铛。
她说她敬爱的爹爹的确是喝了毒酒而死,质问我为何要这样做。是不是因为她在新婚前夜跑出去偷偷见了老相好?我十分惊讶的问她为何要背叛我,事实上若她不说,我对这件事毫不知情,我以为她只爱我,风流只是她的表象。那些江湖中的传言我只当是放屁,是对我们的恶意中伤,我一笑了之,置之不理。不曾想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只有我被蒙在了鼓里。铛铛的脸贴近我,说自然是她的老相好腰间肉少,胯下屌大,还他妈的擅长推拿。我狠狠地抽了她一个大耳光,骂她是个婊子,骂她水性杨花,骂她不知廉耻。铛铛捂住左脸,临走前像蛇一样盯着我,阴寒又怨毒地说道:你这个杀人凶手,等着被乱刀砍死吧!
我颓废地靠着阴冷的墙壁坐下来,茫然地看着墙上的油灯冒出缕缕黑烟,一只老鼠顺着潮湿的草席,快速地从我的脚边爬过去。我的喉咙一阵阵干渴,最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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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游侠儿。
他鄙夷地望着我,那眼神像看一只蛆。我冲他说:你回去,让你大嫂来看看我。
游侠儿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他说:是我在罗铁心的酒里掺了毒,百草枯,无色无味,沾之必死。
他又说:你可以去告发我,不过我猜这没有意义。整个江湖,都铁定是你杀死了罗盟主,这已是板上钉钉地事实了,鱼目。
我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我看着他,摇了摇头,我说:铛铛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并不了解,为了这么个女人,你竟做出了这等丧心病狂地事情,游子,我为你感到可惜。”我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像是落魄的将军艰难地打赢了最后一场胜仗,我以胜利者的姿态抬头望着游侠儿,眼神里满是轻蔑和捉狭的味道。
游侠儿的表情很奇怪,他并不沮丧,也不愤怒,反而十分的平静。在他那张波澜不惊地脸上,缓缓地滑下两行眼泪,他突然像是一个委屈到家的孩子,哭着对我说:大哥,我的确不了解那个叫铛铛的女人是个什么玩意!可是我了解大嫂,没有大嫂,哪来得你的今天,哪来得酒神山庄明月楼!可是你辜负了她!你功成名就,万人敬仰,你风光满面地像扔掉一只小猫一样,毫不在意地抛弃了她!你跟当年在乌衣巷口那一群被你赶跑地恶乞,又有什么区别!你就是个恶乞!龌龊、卑鄙的恶乞……
面对游侠儿地指控,我勃然大怒,豁得站起来,狠狠地跺着草席:我们两口子过日子,你知道个鸡巴!
游侠儿可能一辈子也没有说过这么多脏话,没骂过这么多句鸡巴,他冲着我吼叫:你才知道个鸡巴!你他娘的才知道个鸡巴!你成天跟个大傻逼似的,你知道我大嫂手腕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吗?你知道个鸡巴!
我愣愣地看着他,这个平常像座山一样安静的年轻人,今天像是发了疯。
他终于平静下来,不再骂也不再呼呼地喘粗气,可还是刷刷地掉眼泪……他最后看了我一眼,像是在告别一样。他转过身去,冷冰冰地声音从大牢阴暗的走廊里响起:我说过……鱼目,你会遭报应的!
他走了。
很多天之前,他便向我递交了辞书,他说他要回他的老家白驼山了。
我跑过去,拼命地摇晃着牢房的木栏杆,手镣子哐啷啷地乱响:你他娘回来,给老子说清楚!你给老子说清楚!他妈的,让你大嫂来看我……
……
……
我开始想念阿朱。
阿朱没有来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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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我都搞错了。
我的保镖兼兄弟——游侠儿,的确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不过那个人从来都不是铛铛,而是我的妻子,阿朱。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通过铛铛来接近武林盟主,从而达到名扬天下地目的。是我,把他这样的一个老实人想的世故了。或许是因为我本人的思想过于世故,自动地忽略了人世间所有地朝气蓬勃。
我现在清晰地记起
阿朱每一次酿完酒,都会给游侠儿舀一瓢,从种满花草的后院里端给他。我知道,阿朱喜欢这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比我正直,比我善良,比我勇敢,他身上有太多的优点,虽然我觉得他缺乏一些幽默感,但这算得了什么呢。阿朱曾不止一次对我说,她觉得游侠儿就像她的亲弟弟。
酒神山庄的酒很珍贵,千金不换,公卿难尝,帝王醉心,无数的江湖豪客挤破了脑袋都想要闻闻味儿。但是游侠儿却可以时常地喝到,这是其他下人想都不敢想的殊荣。每次当阿朱将酒端给游侠儿,他从来不一饮而尽,而是小口小口的酌着,眼神里透出浓浓地满足。
而他望向阿朱的眼神,总是那样的温柔,如同被春风吹化的雪原。我将这眼神解读成一种类似于亲情的东西,就像是弟弟遥望着宠爱他的姐姐一样。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对于一向木讷的游侠儿来说,那是代表着怎样热烈地,执拗地爱意,对于他这个习惯了一副冷冰冰硬邦邦面孔的人来说,那样的眼神,简直就是一个炙热的太阳。
直到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游侠儿宣布戒酒,他从那天开始,彻底地滴酒不沾。
他或许从心底里明白,这样的感情太过不该,这样的感情有悖人理伦常,这样的感情让他感到无奈。他的爱,数年如一日的含蓄、克制,像一坛埋在树底下的老酒。他就是这样,怀揣着一份不能启齿地感情,背着一把破破烂烂的铁剑,守护着空荡荡的酒神山庄。 他是一个可怜的好人啊。
我躺在草席上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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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侠儿走后的那天晚上,我梦到了阿朱。
兵荒马乱的年月,他的父亲阮小籍过早离开了纷扰的人世。他走之前,将酿酒的手艺毫无保留的传授于我。后来,他死以后,他的酒肆被当地豪绅强取豪夺了去,我和阿朱不得不流落街头。艰难的岁月里,我们曾当街卖酒,站在凶猛地烈日底下,或者是落雪的隆冬街头。当我在冬天呵着白气问阿朱:阿朱,你冷不冷。”时,阿朱就会说:我不冷,阿鱼,你一定冷了吧,我们喝杯温酒吧
我也会在夏天对阿朱说:阿朱,天太热了,要不你先回家吧。
我们的家,是一座搭在旷野中的简陋窝棚,勉强可以遮风挡雨,勉强可以遮挡夏季的骄阳对人世过度地热情。阿朱这时候总是一边擦着脸上小溪一样的汗,一边给我扇着风,信誓旦旦地对我说:阿鱼,我一点都不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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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阿朱会一个人摸索的走到菜市场,去捡一些被人扔掉地菜叶子回家,她将腐烂的部分去掉,投洗几遍后煲汤,她的手艺好极了,是的,她煲汤的手艺就像她酿酒的手艺一样,天底下不做第二人想。
我们就是这样,在乱世里颠沛流离,相依为命,苟延残喘着彼此的余生。我的脸上长出了茂密的胡须,她的双手不再白皙柔嫩,我的面容越来越黑,她的眼角也浮现了细细地皱纹。最后,我忘记了我的江湖,她忘记了她的家乡……
我开始满腹牢骚地叹息人世的坎坷,她仍旧不遗余力地宽慰我疲惫的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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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我们的孩子被人偷走了。
阿朱在布满星辰的夜空下坐了一夜,默默流眼泪,我抱着她,看着她在我怀里一点点黯淡了。
从那以后,阿朱的话越来越少,脸上几乎没有了笑容,她接替了我酿酒的工作,不过在她酿酒的时候,她拒绝我观看。我在她的手腕上发现了崭新的刀疤,我摸着它她问阿朱:你做了什么。
阿朱摸着我的脸,说:阿鱼,我想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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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一天,有一个路过的和尚,在我的铺子里吃酒吃醉了,他连喝了十八碗酒,吐了一地的狼藉,还当街打死了一个卖肉的屠夫。这和尚最后竟扔了禅杖,撇了袈裟,扯断了胸前的念珠,一边大呼过瘾一边指着空空的酒坛怪叫:朝饮此酒夕可死!夕可死!
那是阿朱第一次酿出地“游子白”。
而那个和尚,不是旁人,正是当代的少林方丈,玄慈大师。他因酒破戒,又在街头杀人,后来自承罪过,在少室山受了两百杖刑,最后伤重不治,枯坐而死。此事不胫而走,在江湖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我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我知道,我鱼目的江湖,或许便要就此开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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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江湖中人恭敬地称我“酒神”。
我住在幅员辽阔的山庄里,徜徉在年少时对这座江湖生出的痴梦里。我终于成功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声名、地位、财富……我在明月楼的门前贴了一副联子:门无凤字,座有鸡谈。
其时,与我往来的,都是江湖中的一方巨擘,他们以能喝到明月楼的一杯水酒为豪。我在世间有无数的慕名者,他们争向传颂我的事迹,将我描绘地神乎其神,我和这里的每一坛酒,逐渐成为了传说。
而阿朱,则躲在后院里,日复一日地孤独地酿着酒。可以说,明月楼最好的酒,都是阿朱酿造的,她的技艺,早已超越了我和她父亲,她才是这世上,独一无二,名副其实的酒神。
她手腕上的伤疤,从来没有好利索过,自从丢了孩子以后,她以自残地方式,惩罚她自己,这让我感到恼火,甚至是厌恶。
我曾经狠狠地对她说:你太不自重了。
而她总是沉默。
我开始逐渐的远离她,在花天酒地的生活中,寻欢作乐,乐此不疲,疲惫不堪。
直到我遇到了那个叫做铛铛的女人。
‖
我终于知道为何我跟铛铛在一起的时候,游侠儿会愤怒。
他爱阿朱,他是为爱而愤怒。
我终于知道他为何会闯进我的房间,直言不讳地要我把铛铛让给他。我以为这是一场豪夺,没想到这是一场牺牲。他想让我回到阿朱的身边。
他爱阿朱,他是为爱而牺牲。
最后,游侠儿在我新婚之夜,毒死了武林盟主,这大逆他平生之为人,但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去做了。
他爱阿朱,他是为爱而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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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这座曾经垂怜我的江湖,对我彻底的失去了耐心。
秋风瑟瑟,我被押赴刑场。
我身批枷锁,佝偻着身子,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我的一生走马转灯,浮光掠影般从眼底滑过,我细细地品咂,咀嚼出满嘴的荒唐。我曾登上了一个虚无的神坛,最后跌落到万丈深渊,这一切,皆是咎由自取,我感到无比的苦涩……
我跪在冰冷湿硬的土地上,环顾四周,四周都是故人。他们这些人在江湖中有头有脸,曾与我彻夜畅饮,不醉不欢。而今,他们认定我是杀人的凶手,异国的奸细,或者居心叵测地阴谋家,他们站在秋天的树林里,将我团团围住,眼巴巴地等着我死。
行刑人是著名的关中刀客屈奔雷,这个人曾拉着我要与我八拜之交,今天他一双蒲扇大手为我除去刑具,问我:鱼逆,你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么?
一片金色的落叶落在我的脖后跟,我打了个激灵,我知道我马上就要死了,这时候,我竟然想起了一首故乡的俚曲儿,像是有个人在我耳边不停地嗡嗡唱着,我不由自主地和着哼了出来:
我想和你牧牛羊,但却独自去流浪
我走过你的花房,你为我穿上新装
你问过我的梦想,我说娶你回家乡
我的宝剑不算长,不能触到你发香
你说岁月很迷茫,忧伤来的很匆忙
……
……
屈奔雷捂着耳朵粗暴地打断了我,他说:好了,好了……你的时辰到了,我该送你上路了。
‖
在我临死前,我看到了阿朱。
她来了。
她终究还是来了。
‖
天空中枫叶如火,林间有雾气弥漫,天地寂静无声,唯有落叶飘零,在渺无人迹的林间小径,阿朱身着素色布袍,握着黄色竹竿,头戴乌青木钗,向我缓缓走来。我的眼眶湿润,发现她的鬓角已经有了霜色。在恍惚之中,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在她如花似玉的年纪,她就是这样在古渡口温暖慵懒的阳光里,一个人走过长长的青石小巷。
多年前的画面与现实相互交织着、重叠着,记忆里的酒香从遥远的年月飘来,在我的鼻端摇曳晃动,林间日色朦胧,这黯淡的秋天,让我分辨不清此时此刻、彼时彼刻、今生抑或是往生的界限了……这崎岖一生,我们从茫茫人海里走过来。 真耶?幻耶?
直到我听到阿朱的声音,才从这迷茫的放空中抽离,她站在我面前,轻轻地问:阿鱼,是你么?
我望着阿朱,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
确认没有走错之后,我看到阿朱笑了。
这笑容一瞬间照彻幽林,刺破了野外浓雾,明媚地不可方物。
‖
阿朱将竹竿倒提,像极了一位佩剑的侠客。她对着林间一众的江湖豪客、武林大佬、掌门帮主,刀客武士们,声色清脆的说道:你们的盟主,是我杀的。
我愕然地抬头望着阿朱。
人群中先是窃窃私语,随后爆发出巨大地哄笑,嘈杂声中,一个叫做“钻地鼠”的矮个子男人跳出来,围着阿朱团团转,他尖着嗓子问阿朱:小娘皮,你是谁呀?
阿朱微微沉默后说:
我是酒神。
‖
江湖之中的人们认定:是酒神的酒杀死了他们的盟主,因为酒神的酒里有毒。于是他们要处死酒神。以此来还武林一个公道。
不得不说,大侠们的脑袋全部有坑,他们的逻辑全部有毒,可他们懵然不觉,浑浑噩噩,终日沉浸在自以为是的正义化身里洋洋自得。
好在他们不相信阿朱是酒神。
但阿朱执意要让他们相信。
为此阿朱将他们请到了酒神山庄,在种满了花花草草的后院里,阿朱要与我打擂。
……
……
而赢得代价
是背负凶手的罪名死去。
‖
我涕泪横流的摇头。
我知道,我赢不了她,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赢她,她在“酒”的领域中,做到了真正的独孤求败,举世无敌。
她向来是个温柔的女人,从来不拒绝我任何的要求。可是今天,她对我的恳求、哄劝、蒙骗、威逼全部置之不理,她自顾自地埋头于酒具和原料之间,长发低垂,专注地似乎遗忘了人世的一切。我想要上前打断她,却被人们狠狠地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阿朱的酿酒之术。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知道,我酒神山庄的酒,竟然是这样酿出来的!阿朱用不可思议的速度和时间将酒酿好,她娴熟地技艺超出了我的认知。然后我看到她拿起刀片,熟练的划开自己的手腕,鲜红的血液流进酒坛中……
阿朱对众人说:这便是明月楼诸酒的最后一味酒引子。
人们目瞪口呆,茫然地看着阿朱。
我泪流满面,跪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我突然就想到了游侠儿当年戒酒的原因。原来我一切的声名、财富、地位,我的山庄,还有那座高耸入云的明月楼都是这样换来的!我与那些江湖名流推杯换盏,与那些风尘女子把酒言欢,或在杨柳岸上自酌自饮,在荒唐的半生里,我一杯又一杯,一年又一年,喝得都是阿朱的血!
阿朱腕上那“不知自重”的伤疤竟是因此而来,我的耳边都是游侠儿那天在牢狱中对我的吼叫,“你知道个鸡巴”,“你知道个鸡巴”……是啊,我他娘的知道个鸡巴啊!我拍打着大地,把指甲都拍裂了,我像个悍妇一样撒泼大骂:老天爷,我日你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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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阿朱连酿了十九坛酒。她对着人们说,你们尝尝,这是不是酒神的酒?
那天,后院的酒香冲天而起,直到多年之后都不曾散绝。江湖中都是好酒之客,可是当日他们纷纷后退,没有一个人想上去喝一口。就连酒糟鼻占了半张脸的“醉剑仙”也连连摇头。人们心生怜悯,三三两两的退去,只有盟主府的刀客们小声的嚷嚷:“她果真是酒神,是她杀了盟主”,药王谷的一位散修对他们说:“这位姑娘今日耗尽了心血,已然是活不成了……”真是神奇,他说完这句话,阿朱应声而倒,撞翻了身后的花架,一时间落红如雨,尽皆混入尘泥……
人们似乎遗忘了我的存在,押着我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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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爬过去,抱住了软绵绵的阿朱。这时秋雨伺机而落,似乎这贼老天也感慨人生的离别苦多……我感受着阿朱在我怀里一点点变凉。她气若游丝,艰难的从头上拔下那支——十八岁时我送她的木钗。她说:阿鱼,还给你吧。
我不敢去接,我怕我一接过来,她就要迫不及待地离我而去了。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又抬起手来,帮她清理青丝间的花瓣和草屑……可阿朱最后还是说:阿鱼……我要走了……你自己多珍重呀
木钗落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地巨响。
……
……
明和二十三年秋,酒神山庄落了一场雨。
在那场渐成连绵之势地秋雨之中,阿朱死了,她永永远远地离开了我,并且终将不会再回来。
我曾赠她一封休书,在我风雨漂泊的寒年,故旧纷纷离弃,举目无枝可依,她馈我以血酒,赎我以性命……
我呜呜哽咽了一个秋天
人生可真他娘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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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朱死后,我喝光了山庄里所有的藏酒。我知道,这里的每一坛酒都浸满了阿朱的心血,我将这当做一种惩罚。
后来,我在后院中找到了一批新酿,看泥封的颜色,应该是我将休书写给阿朱的那段时间酿的,我将酒水灌入喉中,发现这些酒很咸。
……
……
喝完数坛咸咸的酒
醉眼迷离之中,在杂草丛生,破败不堪的后院里,我仿佛看到一位女子在酿酒。
她的发丝垂下来挡住了侧脸。
她相依为命地男人就要和别的女人成亲了,远处的爆竹声她听的真切,想必枝头间已挂上了红色的,喜庆的灯笼。女子的眼泪落下来,像一滴滴的春雨,哒哒的落在酒水中,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我看着那名女子,大声的唤她的名字:阿朱!
一阵风吹过来,酿酒的案台和阿朱,如云烟飘然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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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春天,我离开了酒神山庄
我在人世上漫无目的的打马而行,最后竟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风凌渡口。
那天傍晚,天边的晚霞灿烂地燃烧。夕阳斜照着古老的渡口,摆渡的小舟安静横泊,船夫不知去向,笠帽搁在船头。我看到红色的柳絮纷纷扬起,像雪花重新升入苍穹的怀抱。我听到远处的酒肆主人召唤儿女回家的声音,而阿朱亭亭玉立在平静的河水中央,她穿着我们初次相识的衣裙,向我微笑着招手。
我痴迷地看着阿朱,紧握手中的木钗,一步步淌进温柔的河水。
家乡的俚曲儿再一次荡漾起来了,这一次无比的嘹亮:
这座江湖再漂亮,不曾及你的容妆 ,背着疲惫地行囊,我回到了你身旁,我们并肩坐桥上,看着美丽的夕阳 ,我轻抚着你脸庞,诉说对你的衷肠 ,天空升起蓝月亮,一生岁月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