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咚葆:
十年前,一个流行的论调,中国人没信仰,因此道德败坏云云。然后就有文艺青年,去青藏高原看了一路朝圣之旅,从那些红扑扑的脸蛋上看到了“因为信仰而纯净的眼神”。最后和圣僧活佛们实现了大和谐,给信仰充电。
宗教这玩意儿,从来不是单单依靠经卷和说教实现的脑控技术。宗教对于个体来说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整套的意识形态和行为逻辑;对于社会来说是一种群体的组织方式。没有了体系了组织,宗教就不能算是宗教,而是神话和故事集。我认为中国人有一个非常鲜明的优点,就是绝大多数人没有宗教信仰,避免了被各种宗教脑控。
对于中国人来说,主流的信仰是原教旨实用主义者,天生的生意人。中国人的信仰非常实际,非常接近于一门生意。中国人和神祗之间的关系,不是一种接受规训、引导和教育的关系,而是一种比较平等的交易关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人们可以花大价钱供奉神祗,相应的神祗要给与等额的回报。
神祗的绩效主要指标,就是灵还是不灵。所谓香火旺的寺庙,就是在这里许的愿容易被实现。如果一座寺庙常年不能实现人的愿望,久而久之信徒们自然就不会来,香火就要断绝了。为此,编造故事和传说,也是寺庙们日常最重要的工作之一。这些故事和传说,久而久之又成为信仰中最重要的部分。
中国人,不见得需要理解宗教的奥义、哲学意理以及神祗的象征性意味,这些都不重要。如果教堂接受香火的话,那么第二天某个教堂的十字架比较灵验的消息,就会流传出来。从这个意义上,佛陀、老君、妈祖、上帝,彼此之间没有分别。我之前在广东顺德农村,还看见村民给孙悟空建庙的。孙悟空,就是电视剧里那版孙悟空的真实彩绘泥塑版。
1980年代有一部挺有名的小说,《老井》,作者是郑义。里面大多数情节我没印象了,只有一段内容印象深刻,我觉得这段特别能解释中国人和神祗之间的关系:
西北某地常年干旱缺水,村民多受此困,生计艰难。每到旱年,远近村民无不恓惶不可终日。各村都建了龙王庙,时不时要拜一拜,祈求上天垂怜,恩赐甘霖。某年又是一个荒年,一连三个月滴雨未下,山坡上草植退去,日渐荒芜。农田龟裂,当年已有绝收之迹象,旱灾就在眼前,饥荒也必然发生在不久后的将来。村民拜完了本村的龙王不顶用,就去邻村“偷”一尊龙王,接着祈雨。这个风俗叫“偷龙王”,道理大概和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一样,外地的龙王可能慷慨些。可是这一年,邻村的龙王也显示出了自己的悭吝。
事到如今,村民只能“恶祈”。啥叫“恶祈”?就是选出村中一个富有德性的人,来充当“罪人”。用自甘受罚、自甘受苦的方式,接受惩戒,从而感动神灵。村中一户孙石匠,专以打井为生,可打来打去,也打不出常年有甘甜泉水的好井。孙石匠自告奋勇当了“罪人”,去向从隔壁村偷来的“黑龙王”请罪,为本村祈雨。
仪式当天,烈日灼心。孙石匠一条短裤、全身赤膊,左右肩膀各扛了三把铡刀,一路步行十余里,向黑龙王请罪祈雨。铡刀的刀刃朝内,嵌入肩膀。稍微有动作,肩膀就要被铡刀创伤,流出血来。只有流了血,才能用自己的苦难给黑龙王献上血祭,洗脱全村的罪责。就这样走了十里山地,远近围观者见之无不动容,哭声震天。到了龙王庙,孙石匠已是遍体鳞伤,血流了一路,几乎晕厥过去,战巍巍跪在黑龙王面前,向黑龙王同志请罪求雨。
仪式结束,又等了一天,雨还是没下。孙石匠从昏睡中醒来,发现毫无下雨迹象。于是一骨碌从床上弹起,抄起一把铡刀,冲进龙王庙。二话不说,把黑龙王用绳子捆起来,吊在了树上,烈日下暴晒。一边暴晒,一边用铡刀恶狠狠抽打这尊神像。远近村民被这一幕吓傻了眼,胆小的人连忙把门窗都关上。孙石匠一边抽打龙王,一边向天咆哮:不打出雨来决不罢休!没过多久,狂风卷着砂石,铺天盖地而来,乌云遍布山头,转而暴雨倾盆……
我觉得这段情节,特别能显示中国人和神灵之间的关系。你是人也好,是鬼神也罢,我们之间是一种平等的交易关系。收钱你得办事,吃了我的供奉和香火你就得给我干活,不干活不行。你不干活,就是欠揍,就要把你连根拔起打倒推翻。
这种事,放在任何一个被宗教脑控祸害的国度,都难以想象。你搁西班牙、意大利这些被地方的人,借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十字架上挂着的那位表示出一点的不敬;你搁沙漠这些地方,那更不用提了。中国人不一样,中国人不仅敢于与神交易,还敢于骂神、打神,必要时也可以废了神换自己上,毫无负担。这代表了中国人在不幸的历史中形成的胆识和勇气:这世界上,归根结底,没有什么是不可以挑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