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借之

她用右手托着腮，坐在一个雅致的小茶几旁边，歪着脑袋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向天空望去。据说今天下午会来一场大雨，千年难遇的大暴雨，可能会带给这座古老的城市毁灭性的一击。天空一片白色，不知道阳光透过的是云还是灰霾，女孩自己也不知道等待的究竟是从所未见的大暴雨，还是什么别的。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无论是在落地窗的哪一侧，无论是在这个城市的哪一角。

权威部门表示，这次的降水大约只会进行一个小时，但是足矣让整个城市变成一片汪洋，建议大家做好防范措施，提前买好并穿好游泳衣，不会游泳的可以提前找教练或者买救生圈。整个城市从下午就像是马丘皮丘古城一样空，仿佛在等待什么巨大的改变城市命运的事件。

她丝毫不担心，因为妈妈说如果城市发了水灾，这所房子会漂起来，带着全家人和小狗阿毛漂去更美的城市。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她立刻开始计算，结果没问题，她的房子只有一半沉在水里就可以提供足够的浮力，而且她还可以通过巨大的落地窗观察水底的世界。可是她真的期望这一场大雨吗？不好说。所以她在等，并且一直在思考究竟期待不期待这样一场大雨，顺便打发等待的时间。

都已经下午两点了，天空依然没有下雨的意思。窗外的路上空无一人。她想起来一年前的那个下午，隔壁班的男生陪着她从学校走回家，正好被母亲从落地窗看到。一顿质问和训斥之后她就彻底喜欢上了他，可是他却说那天送她回家只是听说她的房子特别漂亮，想看一看。尽管此后两个人再也没有联系，但是知道大雨要来，她还是第一个想到了他。估计他今天会被冲进下水道吧，不，权威部门已经告诉大家了，他肯定已经穿好泳衣坐在皮划艇上和她一起等雨呢，真是无法想象他坐在皮划艇上漂在水上淋着暴雨的场景。可能大水把他冲到了另外一个城市，他也许会在那里遇到一个不喜欢他的姑娘爱的要死要活，也尝一下这种奇奇怪怪的滋味。不知道他此时此刻是不是也在望向天空，等着这一场改变古老城市命运的暴雨。她摇摇头，暗暗笑自己傻。

远处的路口在早上就是一片混乱的集市，不过落地窗这个角度看不到，也听不到讨价还价的喧嚣的闹剧。她想起一次次早上起来去为全家买早饭；她看到驼着背的老妇人把别人撕掉的最外层饱受蹂躏的白菜叶子一片片捡起，装到破了口子的布袋中，一脸满足地往回走；看到小贩用驱赶苍蝇的态度轰走脏兮兮的老妇人；看到城管拿地上的烂苹果扔向拼命奔逃的小贩。如果大雨来了，地上的烂菜叶烂苹果应该会一股脑冲走吧；小贩呢，可能早就去卖游泳衣了吧；城管呢，应该在办公室里等雨吧；老妇人呢，可能戴着游泳圈冲到一个适合她的城市，不再以捡拾烂菜叶过活吧。以后这个路口将会是一片和谐，没了小贩肯定会建几家餐馆，买早餐依然很方便。反正雨来了就要去另一个城市了，这些又对于我有什么用呢？想到这里，她再次抬起头来，望向无一丝生气的天空。没有下雨的意思。

她打开了音响，放出来居然是《雨天》。那个星期五，一个很要好的姑娘把这首歌推荐给她听，为了打发无聊的政治课时间。于是两个人开始学唱，并且下个周二音乐课上在礼堂里唱给了全班的人。如果大雨来了，礼堂将会一步步变成鱼缸，如果礼堂里的音箱那时候恰好在播着什么，就会经历一个好玩的从掷地有声到嘶哑到哽咽再到无语的过程。礼堂里可能再也无法响起那日两个姑娘那样美妙的声音了。那时候，学校里也全都是水，氢氧化钠会和硫酸同时被冲进水里，标本室里的鱼将游出玻璃容器，复印机打出的卷子应该是湿乎乎的，字迹看不清全被人当草稿纸瓜分了。哦不对，学校里没有人了，可能只有医务室的人由于没人能够叫得醒，依然坚守在校园里。大雨会把校园里的赃污冲走，把累赘淹死，把树木浇灌……可惜，估计没有机会看到这一切了，因为她会跟随大雨的脚步，奔向一个更美丽的城市。

其实她最不舍的是老城区那一片低矮的古建筑，它们应该有四五百年的历史了吧。迁到这座大房子之前，她一直居住在那片古房子旁边，每天就听着古老院落里的鸡鸣声醒来，看着充满疲态的中年妇女把昨夜的茶水倾倒在门口的马路上，伴着赤脚的小孩子在池塘里摸田螺。那是一片美丽的古建筑，只不过住在里面的人世世代代习以为常，不把这当成一件宝贝罢了；可是外地人很喜欢，把这里当成了一道风景。渐渐的，老街区旁边盖起来新大楼，建成了繁华的商业区，她每一次同学聚会都在那里举行。坐在高高的透明餐厅里，可以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就像她家里的落地窗一样），俯瞰整个格子一样的老街巷。街道狭窄而残破，堆满了废弃的木头、柴火和蜂窝煤；院落里，竹竿上鲜红色的内衣迎风飞舞。远处的祠堂庄严肃穆，但是祠堂门口跪着两个呆滞的乞丐，满身脏污，嘴角露出令人作呕的笑容。人们都远远地绕开，也许就因为他们像两个石狮子一样守在门口，祠堂里已经好久没有人来跪拜过了。欸，为什么没有人花点小钱顾这俩乞丐给祖宗跪着呢？谁知道啊，可能这座祠堂造就成了地下赌场，只有一个庄严肃穆的表面罢了。如果大雨来了，水流应该会灌进大楼的一层，从后门冲出去，流进小街小巷。到那时候，废木头，蜂窝煤，晾挂着的男人女人的衣服卷着破竹竿，还有跪在祠堂边的乞丐一股脑全被带走，只留下美丽而安宁的老房子和老街，在这有着千年曲折命运的城市里继续享受它的圣光。哦，如果大水冲坏了整个街区，把老城冲成一片废墟怎么办？哎，一千年之前这里也有房子吧，还不是换成了四五百年前的这一批嘛。总有摧毁，再建不就好了。可是她依然觉得有点可惜，有点舍不得，于是就不再想这个问题了。

大雨还没有来，但是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雷声，听到了老天爷发怒般的吼叫，这就说明，大雨不远了。她不禁开始想象倾盆而下的水流浇到这幢大房子上的场景，房子里起先满是雨水敲打的回声，然后水渐渐涨起来，漫到玻璃窗的中间。这个时候，房子开始动了，缓缓地漂起来，循这波浪的节奏上下起伏。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她可以看见水面漂浮的破木柴，水中翻滚的烂菜叶，和水底撞裂的试剂瓶。

然后，就是一个乞丐的尸体“啪”的顶在巨大的落地窗上，嘴角依然是令人作呕的笑容……

她心里一激灵，暗暗骂自己怎么会想这种自己吓唬自己的可怕场景。于是她又开始幻想到了另外的一个城市将会有怎样的生活，琢磨了半天也没什么概念，就不再想了，安安静静等吧。

这个时候她妈妈走进了屋子，告诉她，大房子已经漂起来了。她接着望向窗外，一滴雨也没下，依然是一座空城，没有喧嚣的俗人，静谧而美丽。不过她好像确实感觉到了自己房子在随着波浪的节奏而上下抖动。

“真的下了？骗谁啊。你看这落地窗外！”

“落地窗确实有，但是上面一直贴着一张壁纸而已！”

“什么？”

“你从来没有走出过这间房子，这就是一张壁纸！”

说着，妈妈揭开了巨大落地窗上的帘幕，窗外的雨大的惊人，仿佛房子建在瀑布底下。落地窗下半部分浸在水里，破木头，断竹竿在水中翻滚。

这时，一个乞丐的脸顶上了落地窗，嘴角露出令人作呕的笑容……“啊！！！”她惊醒过来，原来刚才幻想着另一个城市，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她赶忙出门验证，落地窗没有壁纸，窗外是一座空城，没有喧嚣的俗人，静谧而美丽。全城都在静静地，等着这场改变古老城市命运的大暴雨。

她又坐回了窗前茶几旁边的小沙发上，用右手托着腮，静静地等雨。

夜深了，她趴在茶几上睡了过去。第二天早上，远处集市的喧嚣声把她吵醒了，她醒来躺在床上，旁边落地窗外太阳高高挂着，大雨没有来。

她开始发抖，并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吼叫，竭尽全力地试图把自己从这现实中摇醒，看看美丽的新世界。可是，这次怎么也做不到。她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感觉像被淋了一晚上。

16年7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