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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普上台,那头大象终于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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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达

大选前一天,就在费城制宪会议大厅前搭了台,奥巴马总统夫妇,前总统比尔•克林顿,歌星们一起为希拉里•克林顿站台,讲着激动人心的话。接着,在北卡罗兰那,夜半舞台上,为希拉里鼓动的,是Lady Gaga,气氛炙热。美国哪个政治家不是口才绝佳,奥巴马总统的演讲能力更是出了名的棒,费城是奥巴马助选最后一场,他为希拉里巡回助选,已经拼了一个月。而另一端,只可以用孤家寡人形容。最后冲刺,川普自己一天跑了六个城市。势头不可比。

就在看费城热闹那一刻,收到朋友来信,催我看看自己明年的医疗保险:年底了,他们收到2017年医保通知,傻眼了。他们和周围朋友的家庭,未来2017年的医保,涨幅都在65%至80%之间。这是许多人在当地2016年医保费和自付费都已经暴涨一倍左右的基础上,再次大涨。

朋友说,很多家庭是真的就付不起了。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奥巴马的医改法案,立法者都没读完

大选中,我曾经写过一篇发薪日贷款文章,提到一个美国社会基本事实:“根据美联社和BORC公共事务研究中心在今年五月的调查,有将近三分之二的美国人拿不出一千美元应急。根据联准会去年的调查,47%的美国人甚至拿不出四百美元应急。”最后写道:在大选中,“当两党在谈经济政策的时候,当民众在讨论经济形势的时候,这些背景都没有说出来,但是,它是存在的,如同屋子里的大象那样,很实在地存在。”

我写完叹口气,因为我知道,没人会在意,没有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举个简单例子,我的一个美国朋友,就是这个群体中的一个。这样的人,不可能开好车,意思是,每当他还清向朋友借的钱,也就到了必须支出三、四百美元修车费“救急”的时候了。于是只能再借钱。朋友们会借给他,因为他一定是有了就立即还清。类似这样状况,如果每月固定的医保开支都要翻倍,2016年,要每月都加三、四百,再收到2017年账单说以后每月再加两百,那就是完全没路走了。

必须说明的是,他收入在当地算中等,不算贫困。困境的一个原因是支付离婚后两个孩子赡养费之后,只能勉强维持付清每月日常账单、再没有余钱。我曾经写过对美国赡养费群体的介绍,介绍一个好的政策,如何牵出一系列复杂社会问题。在这里就略过了。想说的是,中产阶层捉襟见肘,在美国并非罕见现象。

奥巴马医改之前,政府对大家保证:改革对已经有医疗保险的人没有任何影响,保费不会增加,只是令没有保险的人自此有保险。优越性可用法案名称表述:《患者保护和付得起的医疗照顾法》(Patient Protection and Affordable Care Act)。

它在国会讨论时,我读到新闻,共和党议员对自己的议员同事们、对新闻界和公众,提出一个请求:“请阅读这两千七百页的法案”。新闻说,这个请求被忽略了,甚至投票赞同了它的议员们,也没能全部读下来。

奥巴马医改通过之后,被反对者送入最高法院,这是它最后得到支持的关键一役。让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却是新闻里大法官们的如下一些话:

进步派的布莱耶大法官说:“我担保,我没有每个字都读过。你难道要我花一年时间来读它吗?”

当律师建议大法官读一遍法案,再决定它到底哪部分合宪时,保守派的斯卡利亚大法官差不多就是怒了:“你不知道宪法第八修正案吗?(这是禁止酷刑和过分惩罚的法案)”确实,读一遍是一个超常折磨,“你真的要我们读这两千七百页法案吗?你真的要求本庭这样做吗?”

最后给了奥巴马医改坚实支持,得到盛赞的保守派首席大法官罗伯兹也承认,他只是对法案“浏览了一遍”。

我当然也是忽略了“读一遍”请求的民众之一。但是,我确实是被当时的新闻给惊着了:一个涉及千家万户的法案,由行政分支起草,通过它的立法者可能都没好好读过,休提研究和思考它的后果。监督其合宪性的最高法院,也是读都没有通读一遍,就开了绿灯。我当时对自己说:祝它好运吧。

为什么传统中小企业家的选择,与硅谷新兴企业家不同

这是个野心勃勃、面面俱到的法规,一个雄心勃勃的大跃进。瞎子摸象,谁也不知道它的整体到底是什么。

无数细节规定,举个小小例子:医改法案有这样一条:所有食品贩售机、连锁饭店和类似的食品零售机构,要求贴严格的卡路里标签,以协助公众购买食物和在连锁饭店吃饭时,清楚计算自己吃进的卡路里。我看了哭笑不得,心想真不知立规者都在想点啥。他们知道一个法规给企业带来的经济负担吗?《富布士》杂志说:“这种看似只是有点官僚、但是无害的政府做善事,实际上是小企业主们和监管部门已经证实的噩梦。”

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富布士》杂志说:“最痛苦的是相关企业。”事实上,这已经是企业不断接到政府行政法规、不断削弱利润后的又一次打击。

《富布士》杂志说:“如果奥巴马医改的建筑师肯做做功课,他们会意识到,强制做卡路里标签,是一个与肥胖作战的无效方法。相反,(监管的)FDA为这项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的监管,将增加大约5.37亿美元的成本。全因华盛顿无法控制自己不要去干预美国人午餐的冲动,令这些企业为了不违规、只能向消费者传递成本。我们所有人都会为此付出代价。”

这只是大家没有读过的二千七百页的多如牛毛的规定里,一条对民众健康万分体贴的小规定。而每一条规定都有企业或者个人为此支付高昂代价。

顺便要说的是,这个标签法规灾难,只是在其它无数企业法规灾难上的叠加。制定法规落在行政分支手里,也就是说,细节的法律不是立法的国会决定的。国会立法都是框架,都需要细节法规来落实,但是,定怎样的法规,是一个关键。从奥巴马医改的营养标签法规,就可以看到,政府行政分支建立法规的思维模式,以及他们对企业死活多么木知木觉。

例如,此前超市们已经收到食品产地标签法规。食品零售业叫它橘色标签。政府要求零售业对卖出去的每一个食品,都标出产地。一个大型超市,就必须花大量人力物力,追踪每一块牛排鸡肉等等的产地。例如一头牛生在加拿大、长在另一个地方,屠宰、分割、分装在不同地方。零售业必须追踪、决定产地、印出和贴上标签。一个企业成百万的成本增加,并无实际意义。

所以,当硅谷新兴企业家,亮丽地支持了希拉里,美国默默不语的传统企业家们,大多选择不同。因为硅谷新兴企业家的融资创业和经营方式,都和拿不到风投的传统企业家、尤其是中小企业家截然不同。后者被政府行政分支的诸多“善意法规”的绳索层层收紧,已经很多年了。

奥巴马医改让一部分中产阶层陷入绝境

对于千千万万个中产阶层家庭,奥巴马医改真相,终于慢慢地走出来。简单说,奥巴马医改,与它的名称恰为反讽,那是一个“付不起的医疗照顾”。

在当地第一次医保、自付费都暴涨一倍多时,我试过,投保者能否找到便宜一些的保险公司,最后发现,能够和原来保费接近的,是一个所谓州承认、联邦却不承认的保险公司。拿到投保细节,我和医保经纪人讨论,才发现,这些公司看上去收费低,但是基本上什么都不管,只是象征性的、你算是“有保”了。

那么,既然什么也不管,要它干吗?不保,根据奥巴马医改规定,要罚款。这样的投保,只是躲避罚款的对策。也就是说,你反正是高自付看不起病了,那就比较下,是罚款高还是投个“不合格保险”的费用高。

再查一下,不罚款的前提条件就是医保公司必须有“联邦认定”,否则还是要罚款。我再联系那家保险公司:既然你们公司联邦不认可,付了保费,还是无法避免罚款,我要它干吗呢?她马上给我发了一系列网上“研究”和“分享经验”文章。才知道是有人找这样的公司。

简单说,就是在报税表的时候,有一项是问“你有没有保险公司”。在“有”、“无”下打勾。如果“无”,就要罚款了。但是,政府一般来说,不会再查你“有”的是什么公司,是联邦认可的,还是州认可。政府没有力量个个去查。后来,我自己查到更多文章,甚至有更大胆建议:干脆不投保,就勾个“有”。反正也一样是冒个被查风险,一不作二不休了。这个相当于偷税漏税,希望不被抽查到。我知道,绝大多数人不会这样做,因为万一被查到惩罚严厉。

美国人普遍法治观念强,出现那么多“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讨论,也是被逼无奈了。

美国是医疗费高昂的国家,大约有一半美国人,是单位付大头、自己付很小一部分;另一半美国人自付全部保费。后者也并非遇到同样困难,因为对低收入者有补贴。

“生老病死”是民生的主要内容,对于自付保费、没有补贴的中产阶级民众,奥巴马医改究竟伤害有多大?

CNN的Money频道有一个例子:马里兰州55岁的萨列斯基,她家自付全部保费。以前,她有个人医保,涵盖自己和两个儿子,共每月二百十五美元,自付费五千。这是许多人家常态:保费在他们支付能力之内,一定自付费之后,有能力看病。他家曾经很期待奥巴马医改,因为她丈夫高血压,以前没有被保险公司接受。医改以后,同样这家人,加上丈夫,在2017年,四人医保费将是每月一千三百五十一美元,全家自付费是一万三千一百美元。

付不出了。萨列斯基说:“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灾难性政策。”医保竟然成了房屋贷款的两倍。她说,“医疗保险应该是保证你不会因为求医而陷入财务危机,而不是相反给你带来财务灾难。”看到2017年的保单,全家正在考虑弃保而承受罚款。也就是说,本来是全家一人无保,现在要全家弃保。这也是奥巴马医改后很多人家的困境,哪怕咬牙付出高昂保费,还是因为高自付费而再不敢去看病,很可能就被耽误了。而且,他们多年熟悉的医生,因为不在奥巴马医改网络之内,就不能继续为他们看病了。

CNN的另一个例子是在密歇根州。大家对密歇根州今年多数人支持了川普印象深刻,反省时却无人谈医改因素。六十二岁的克莱尔. 李住在密歇根州的米德兰,在零售业工作,夫妇二人以前是五百二十美元的保费和四千美元自付。奥巴马医改以后,保费涨为每月一千二百美元,自付费为一万二千美元,也是没能力看病了。

2017年,一个三十岁青年平均每月医保三百三十一美元。六十岁平均每人每月七百四十四美元,后者增幅大致在四百五十美元左右,极高的自付费。

听上去,不是每人每月只不过增加几百美元。可是,还记得那头大象吗?就是很大一部分美国人没有积蓄,经不起风吹草动的事实:“有将近三分之二的美国人拿不出一千美元应急。47%的美国人拿不出四百美元应急。”现在是每月必须增加五百美元开支,真的就有很多家庭,像我朋友说的那样,走到尽头、到了付不出日常账单的地步。

大选前一天晚上,看着费城舞台灯光设计完美、几乎是狂欢式的竞选最后告别舞台。同时读着这条短信,令我震惊不已。我知道我的乡亲们的生活,知道“付不出”是什么意思。尤其是,我知道不是“一些”,是“很多”家庭要付不出。我回朋友说,看到过新闻,2017年的平均涨幅是25%。回说:这只是平均。我们州就有在2016年大涨的基础上,再涨65%-80%的。

所以,第二天大选中,看到亚利桑那州选择了川普,周围很多民众一点不奇怪:他们都知道,刚刚宣布的亚利桑那州2017年的医保月费,涨幅将是116%。

要生存,还是要医保

大选后,《华盛顿邮报》采访了一个前《华尔街日报》记者Asra Q.Nomani,自我介绍是“穆斯林改革运动”的创办人之一,五十一岁,穆斯林移民,非白人。她一直是民主党的热情支持者,两次选了奥巴马总统。这次她投票给川普。虽然有其它理由,她第一个理由就是:我是个单身母亲,付不出奥巴马医改下的医疗保险费了。有朋友读了感觉:似乎个人经济考量压倒了其余考量。

我想:如果说美国出现阶层的深层分裂,那就是当一个庞大社会群体,说自己每月必须支付的账单“付不出了”,却有一半人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尤其是,对社会深切关怀的那个群体,例如学院,也不能明白:这不是经济问题,这是生存问题。是“To be or not to be”的问题。

当然,这种分裂有客观原因的。根据CNN报道,美国将近有一亿五千万人,由单位的医疗福利涵盖。奥巴马医保带来的严重问题,由替他们支付大多数医保费用的雇主“屏蔽”了。

被屏蔽的问题,压力只是转向后台。去年年底,和大企业朋友聊起来,才知道奥巴马医改还在劳资冲突中扮演一个角色。原来企业补贴员工的医保费用,打在税前开支里,结果奥巴马医改规定要放在税后。这样,大企业就变得无法承受,只能减少福利,要求雇员分担。福利这个东西,都是“上去轻轻松松,下来要出人命”。你看看法国,为了一个立法:令企业更容易把工作小时数,由原来的每周三十五小时有所增加,就抗议示威得翻天覆地,就可以知道,削减福利有多难。

工会当然不肯接受,奥巴马医改下,医疗费大涨价,雇员们本来也没什么余钱。一些劳资谈判就此旷日持久陷入僵局,几个月谈不下来,实质是卡在奥巴马医改,而在僵持的几个月里,企业和雇员的关系也受到伤害。最后,持续下去,不是工人增加负担,就是企业利润降低、转嫁客户、甚至被迫破产关门。一个企业家告诉我,仅企业为奥巴马医改要填的表格,就有几尺高。

享受雇主补贴的,他们的一个重要生活体验,和真相隔绝。单位支付了大部分医疗费用,自己承担非常少,即便涨价,他们提高的数额也相对不高,大学教师,教授学者,全体在内。更因为相对于他们的工资,提高的那一点,完全不在话下。他们有充分空间考虑更高大上的问题。

他们从全球化影响、来检视对美国的影响,来分析民众抛弃了奥巴马路线的种种原因,我想大概一点没错;他们批评、难以理解,民众为何保守短视和狭隘,不能和他们一样“坚持真理”。哪怕CNN做了报道,他们居然没有人想到,一个简单原因也可以是原因:作为中产阶层,支付高额保费同时,无力看病了,付不出日常非付不可的账单了。以学院的个人经济状况,他们难以理解:对千千万万个中产阶级家庭,这不是“生活好些”和“生活差些”的家庭经济状况区别,而是从“能过下去”,变成“过不下去了”。

当他们看到选举数据出来,看到年龄高的更少支持希拉里,他们不会想到, 除了他们想当然的老年属于旧时代、保守、倾向种族主义、观念陈旧之外,对于那个自付保费、拿不到补贴的中产阶级群体,老人保费要高得多得多。低收入有补贴,年轻人保费低。

那只大象,终于跑出来了

说实话,看着周围的普通老百姓,绝大多数人老老实实,物价高了,他们能忍则忍;政府年年公布税率,他们看到税涨了,抱怨几句,乖乖交掉;医保和自付费大涨,他们也就忍下,看不起病就不看了;全球化的冲击已经不止二十年了,只要还可以生存,他们就是工作、养家,他们的梦想其实很小,过得去、有球看。

在白人占大多数、黑人只占13%的情况下,奥巴马总统照样被选上,执政八年。也许,他们没有大学老师们、他们送给老师教育的孩子们,想象的那么糟糕。家长们也不敢问:如果老师和孩子们,对家长们焦虑成这样的大事,想都不去想,教育是不是也有点问题。奥巴马医改令一大批家庭发生触目惊心变化,不是因为被大家称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全球化,而只是因为政策的一个大跃进。美国医疗无疑需要改革,状况也非常复杂,在这里不可能展开,但是,越是复杂,越不可冒进。

全球化也许压了骆驼一身稻草,奥巴马总统不用去加上最后一根。

偏偏大选是在年底,偏偏2017年的保费单正纷纷寄到各家邮箱。那些再也“付不起”那个《付得起的医疗照顾法》的百姓们,只有手里那张选票了。

今年许多州都是票数很接近,CNN比较早根据趋势就宣布川普胜出。有的电视台到半夜两点还觉得需要等一等最后结果,因为几个州都在最后计票,票数很接近,他们不敢宣布:万一逆转呢。从这个意义上,许多州都成了摇摆州。它们哪一个反转,都可能改变结果。

这个“付不起”群体,分布在各州。我不知道确切人数是多少,据CNN报道,57%的奥巴马医改登记者获得补贴,但是高达43%的人没有补贴。再刨去影响不是太大的年轻人,余下的,哪怕只有10%的中产阶级家庭因医改陷入绝望,都是一个足以改变大选结果的沉默群体。

他们也许短视,忽略了全球战略和外交,而他们常常提到的、他们在意的事情,在大选回顾中似乎也没有什么人提起:在他们遭遇医保灾难的同时,新闻里,美国医疗事故死亡成为第三大死亡原因,高于车祸死亡;另外,奥巴马总统执政八年期间,美国国债,被翻了一倍。

相信他们是没有想过,为了保障自己最后一点利益,他们投票了,结果出来了,这算是民主呢?还是民粹主义。

我想,是那只被视而不见的大象,终于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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