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海鹏

老登文学十一种推荐。

两个标准，一是老，二是登。老是双老，作者和主角都得老。登是双登，情节登，思想亦登，必须是豁得出去，人死屌朝天的那种登。

登的基本标准：

1、男性自恋狂；

2、男凝；

3、耍流氓；

4、莫名其妙地胸怀大志。

概而言之，老登的荒唐无耻底线有多低你是无法想象的。

11、《林中城堡》

作者是二十世纪文坛头号老登诺曼·梅勒，表演欲强烈，好大喜功，自命不凡，将写作视为英雄的事业，自诩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再世。结婚六次，生九个孩子，得多少次普利策奖不重要。

此人登到什么程度呢？在他的书里，任何一个角色都可能随心所欲地病态和乱伦。他安排情节随心所欲的程度，就像你安排自己的人生。

写《林中城堡》时，梅勒已经八十多了，几乎一个色情的字儿都没写。它回溯了希特勒家族三代百年的历史，充分发挥一技之长，追踪了这个家族自十九世纪以来病态、乱伦的历史。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诺曼·梅勒。不久于人世的老登，追踪邪恶的起源，字里行间已有非尘世的宁静。

写完这本书他就84岁了。

言语无法表达我的敬意。

10、《父亲的眼泪》

厄普代克是另一位性致盎然的作家，有一个擅长制造欢愉的发达大脑。举个例子，他会描写电梯门“吮吸着”闭合，似乎他脑子里一切都是性，曲尽世界的性趣，因为他太聪明了。

除了一些诗之外，短篇小说集《父亲的眼泪》是厄普代克最后的作品，出版于他77岁去世那年。这些短篇小说常有一个结构，一个敏感的老登去干点儿什么，触碰到往事。最后一篇叫《杯满盈》，讲一个老得活不了几天了的老登，突然喜欢上了玻璃杯里装满水的样子：圆满、美丽。他想起一生中恰似这般圆满又意味深长的的事，大海的圆弧、儿时制冰厂后门边的冰水、一次尽兴的性行为及带着漂亮女伴外出被警察拦截而她与警察轻微调情令他们脱罪之际他的得意、不安、妒忌、满足的复杂多层的感觉，等等。最终，午夜时分，他举起一杯水，向这个世界举杯致意：就让即将到来的死亡见鬼去吧！

这是一首纯粹的对“我曾感觉到生命”这件事的颂歌。这个短篇小说好到没法形容，无与伦比，肯定是厄普代克最好的短篇小说——恰好也是他的最后一篇——也许是史上最好的。

写完这本书不久，厄普代克就去世了，葬在一个自己选定的芳草萋萋的山谷。

不到老登的年纪，是写不出《杯满盈》的。这本书证明了一个真理：老登：人类的瑰宝。

9、《老人与海》

老登的首要特征是什么？吹牛逼。《老人与海》就是个吹牛逼的故事。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故事。老圣地亚哥一连84天空军，第85天钓上了一条1500磅的大马林鱼，可是无论他怎么奋斗，鲨鱼们都吃掉了马林鱼。老登失败了，可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奋斗过了。最后，他的小友，一个小男孩，去看望老登。老登睡着了，梦见了狮子。

不，打鱼故事不是吹牛逼。我们不会如此看待人的奋斗。吹牛逼的是：这种老登会有一个理解他的小孩朋友。

海明威心想，大人都是势利的，我来个小孩吧。塞林格心想，大人都是混账的，我来个小女孩吧。曹雪芹心想，男人都是污浊的，我来些女孩吧。卡佛心想，没人会同情失败者，我来几个女人吧。

不可能。

都是做梦。

不是打了大鱼，是故事里的那个孩子就是吹牛逼吹出来的。

老登就爱写至少还有个什么人把他们当回事儿。

然而，我们人类的尊严，就在于相信自己值得被当回事，应该被当回事，无论我们是穷、丑、弱，还是老，无论我们是什么身份，身处何时何地，我们都有权把自己当回事，也有权要求任何他人把我们当回事。我们可以为此失去任何东西。我们必须有尊严地活着。

我们必须吹这个牛逼。

8、《上帝知道》

大卫王跟曹操一样，喜欢夺人妻子，遂娶拔士巴。可是故事开始之时吾王的欲念俱已成灰，是很老的老登了，老到寒意彻骨，冷得打哆嗦，为了取暖，晚上找个处女给他当热水袋。

以色列烧不起煤吗？

就能登到这个程度。

不得不说作者约瑟夫·海勒本来不算太登，在他早年的一个闹剧式的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里，对女性颇有敬意，妓女们颇有勇敢的行为，持刀行凶，追杀两千公里。

当然这是个圣经典故，约瑟夫·海勒属于重叙经典。大卫王有两个儿子，他喜欢押沙龙，可是押沙龙叛乱了；所罗门聪明得跟爱迪生似的，他又不喜欢。整个故事就以大卫王的第一人称展开，最搞笑的部分就是他以一种老王的口吻，质问上帝为何任其生命无情地流逝。

老登失眠了。

年轻的热水袋睡得正熟。

7、《迷宫中的将军》

这位老登年纪不大，但已经很老了，他就是南美解放者玻利瓦尔将军。他解放了十几个国家，打了几十场仗，睡了几百个女人，就有这么登，而且一生的功业已经破碎，他正在开始一段注定走向死亡的旅行——登到极致了。

“他们用十二头骡子驮着箱子，带着终生跟随他们的仆人，还有十一只猫，六条狗，三只懂得宫廷做爱艺术的长尾猴，一只训练得会穿针引线的熊和九笼子会用三种语言信口开河骂桑坦德尔的金刚鹦鹉。”

说个猴子都要扯到“做爱艺术”，作者马尔克斯就是这种老登。顺便告个状，在一个短篇小说里，他流露出典中典的男性凝视，说，时代变了，罗马衰落了，过去衣衫性感的女郎们都不见了，现在的女性都穿得像个口袋。

说谁呢，老登？

看看你的鸡儿！

马尔克斯说梦话我都爱听。天不生马尔克斯，万古如长夜。

6、《睡美人》

准备好恨得牙根儿痒痒吧。大毒草文学！打标签如下：东京，土埋多半截的已软大资产阶级老登们，秘密旅馆，喂食安眠药之后熟睡的美少女性工作者们，陪睡，完全不图别的许的，就看。

一看一夜。

看海棠睡了。

唯独67岁的江口，摸了起来。他摸啊摸啊，青春啊，死亡啊，噩梦啊，入佛道易，入魔道难啊。

川端康城写作《睡美人》时61岁，大背头，小脸蛋，恭谨正派，目似寒冰，性缩力拉满。

就是这种老登写这种故事。

5、《昨日的世界》

跟这个清单中别的作者不同，茨威格真的是个好人。可是好人就有缅怀他年轻时候的世界的特权吗？

他从女性角度理解过女性吗？他不是压迫者吗？他没有吃女人吗？当他为一个美好的世界的沉沦痛心疾首时，他的美好世界里为女人准备过一只话筒吗？他反省过自己的性别罪恶吗？

没有。

还是老登。

由于他真的是个好人，他就自杀了。因为只有死男人才是好男人。

4、《马丁·斯科塞斯谈马丁·斯科塞斯》

这本书入选这个名单是因为马丁·斯科塞斯是刚刚逝去的时代的一个标志性老登，他创造了一个男性气概的新版本，某种意义上说，斯科塞斯=老登，老登=斯科塞斯。

这本书谈论了很多电影故事。在另一本书，昆汀的电影书里，也谈到了斯科塞斯，有意思的是，昆汀说，《出租车司机》的主角其实是个种族主义者。皮条客原本是个黑人。一切豁然开朗！斯科塞斯隐去了这个部分，照常拍摄别的部分，于是成就了一部有点儿难以捉摸的伟大电影。

在此只引用斯科塞斯书中一句话：

“我不指望你认可这种道德，但是这里有一种逝去帝国的感觉。”

这句话解释了斯科塞斯一生的创作。

事实上，他是另一个茨威格。

3、《冠军早餐》

单是故事创意就老登味十足：两位风烛残年的孤独老人在一个面临消亡的星球上会面的故事。

作者冯尼古特是为老不尊型老登，大概打小缺爱，一辈子都是叛逆期。这本书相当粗俗，那种男性特有的对粗俗津津乐道的粗俗。书中穿插着作者的简笔画，比方说，文字中提到冰淇淋，接下来就说，冰淇淋是一种食品，我画给你看，就画一个螺旋图形。你说有六没六？文中写到屁眼，接下来他也真说，你可能不知道屁眼是什么样子，就是这样式儿的——然后就画个屁眼插入文字行列。

就登到这程度。

老登的荒唐无耻底线有多低你是无法想象的。

然而有时，这正是他们的伟大之处。

为了更好地控诉老登你不得不多读书，比如这一本。

2、《情人》

女老登登登登登登场，迎面走来的是70岁的法国女作家杜拉斯，她说，“我已经老了。有一天我在一…”

《情人》，人书俱老，行云流水，炉火纯青。杜拉斯在美学上努力的一生在这本书中终得圆满。

这本书证明了老登不是男性的专利。证明了女的一样流氓。证明了女性也是主体。证明了人生实苦，也证明了我们可以在他人灭亡的地方，创造自己。也证明了如果你在老去之际，对久远之前打过的一炮念念不忘，这既不可耻，也不可怜，这只是…人类。

人类的欲念和情感无论如何不该被轻视。

无论它来自于谁。

转换话题——还记得你们怎么批评《洛丽塔》的吗？一本为恋童癖辩护的书。对此我只有一句可说：这是小说。

《情人》也是小说，它讲了很多事，包括一个十五岁半的少女，有意地性猎取了一个想猎取她的成年男人。他，一个有钱的来自抚顺的男人，是瘦弱的，胆怯的，在白人少女的性机会前畏惧。是的，她说，她是主动的。“独有她懂得”，“事情只好由她决定了”。

记住：这正是这本小说的强大而奇妙的动力之源。这个少女的动机就是小说中的V12引擎。

我不确定这是历史层面上真实的，也不是说坏蛋们可以据此脱罪。我是说好小说是能这么写的。

你必须给小说艺术一个简单的respect。

有时体现为闭嘴。

一个女老登。没有任何疑问的史上最佳的少女小说。一本我希望以“强大”来形容的小说。就像杜拉斯自己说的，在这本书之前，她自以为在写作，其实什么都没写过。怒吼的湄南河，黑色的新轿车，平檐男帽，诗句一般的“我十五岁半”，初次性经验的感受，看似多余的贝蒂·费尔南代斯的一节，这一切，自由地跳出跳入，滔滔不绝，已成经典。

1、《马克·吐温自传》

这个老登可太老了，175岁。马克·吐温出生时慈禧太后才一天大，而这本书发表时你已经在微博上骂人了。老登要求在自己死后100年才能发表这本书。

马克·吐温debuff叠满了，南方背景，白男，苦出身，凤凰男，贪婪成性。今天全世界的作家的名气的总和也不如当年他一个。他写得多，也真的好，古时候的那种气势磅礴的好。他的读者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因此他毫不担心读者的注意力问题，写起来像密西西比河一样汪洋恣肆，直到达到天然的最佳的效果——他就是一个这么幸运的老登。他来钱的主要方式是演讲，相当于今天的巨星既出专辑又开演唱会。

不过，如果你是一个真正的老登仇恨者，这本书仍可以给你异样的满足。书中的马克·吐温住在大宅里，对人口述往事，他的一生即将结束，密西西比河上明轮的声响已经很渺远了，身边的一切都来自于后半生，使他倍感孤独，又因为一个女人而深深地受苦——他女儿死了。书结尾那个长长的段落说明他的心已经碎成了渣渣的渣渣的渣渣。

他把它们藏了一百年。

那些渣渣。

参考书目：

《论晚期风格》

爱德华·萨义德在自己的老登时代写了这本书。

萨义德谈到，老登文学的特征是深刻的冲突和难以理解的复杂性，经常与当时流行的东西形成直接的反差。

萨义德着重指出，老登文学属于真正的天才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