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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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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吴忠全

祖父已经三天未进食了,靠着流质的食品维持生命。一群人守候在医院里,有的在走廊的长椅上睡觉,有的在吸烟室吸烟,有的站在楼梯口聊天,儿女们整日的坐在病床边,麻木的盯着祖父的脸,偶尔望一眼旁边的仪器或是小声的交谈。大家都在等待着同一个时刻的到来,然后哭一场,忙一阵,吃一顿,各自解脱一样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我也就是在这时带着妻子赶了回来。

妻子受不了长途的颠簸,在医院短暂的停留后便回到家里休息。祖父还在昏迷,母亲说祖父现在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但每次醒来都会左右环顾,大家都知道他是在找你。我向父亲要了根烟,走向吸烟室,母亲追了过来把烟夺下:“别抽了,不是都戒了吗!”我摇着头走向卫生间,洗了洗脸,看到镜子中憔悴的面容。

祖父一生养育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父亲是长子,我是唯一的孙子,所以小时候祖父对我最为疼爱,这难免招来其他孩子的嫉妒,二婶更是不满,把所有的火气都撒在二叔身上,二叔性格沉闷,只是低头抽闷烟,惹急了便吼一句:“谁叫你无能,生了个丫头!”二婶便哭着跑回娘家,只有祖母出面方能请回二婶。

那时我们还住在一个很大的四合院里,位置在北方一个县城的郊区,院子中央有一颗年老的槐树,那里常年挂着的一个秋千便是祖父为我绑上去的。祖父毫不掩饰自己重男轻女的思想,每次祖母买了什么好吃的都是第一个叫我过去,我就会从西厢房穿过整个院子来到东厢房,路过二婶住的北厢房时甚至耀武扬威的向妹妹示威,妹妹就趴在门口好奇的向东厢房张望,二婶便生气的把门砰的一声关上:“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贱骨头!”

南厢房里一直住着我的两个姑姑,每次推开那扇门都会有扑鼻的香气,两个姑姑房间的窗前都挂着一个风铃,风一吹叮叮当当的作响,我很是喜欢去她们的屋子里玩。等到两个姑姑相继嫁人后南厢房便空了出来做起了仓库,我很沮丧再也不能去那里玩,祖父便安慰道:“等到你长了,娶媳妇了,那间房就归你了!”听了这话我便跑回去和母亲说:“我要快点长大,我要娶媳妇,我要搬到南厢房去住!”母亲把这件事当做笑话讲给二婶听,二婶一边织毛衣一边酸溜溜的说道:“等我那个丫头嫁人了,我们便搬到我父母那去住,是楼房,不用烧炉子也不用倒夜壶!”二婶是独生女,家境也很优越,未嫁过来之前一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养了一身小姐的脾气,她说嫁给二叔是她唯一走错的棋,一错就错了一生。

母亲由于生了我的原因,在祖父面前的地位升到最高,加之母亲本身的贤惠,更是博得祖父的喜爱,家里的事物逐渐由祖母肩膀交到母亲手中,这里所说的家里的事物真的只是单纯的家里的事物,其中囊括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外面的事物则由祖父与父亲、二叔三人打理。那时祖父拥有一间砖厂与一间油坊,在当地算作有头有脸的人物,父亲与二叔两个相貌平平的人之所以能娶到母亲与二婶这样在当时算是美女的妻子都源于祖父在当地的地位。而两位姑姑选择远嫁他乡也是因为祖父,她们受够了祖父的威严与轻视,嫁人对她们而言也算是人生的一种解脱与转折点。

父亲生性倔强,这完全是遗传自祖父,父子俩常为一些小事闹的僵硬,吃饭时梗着脖子互不理会,祖母笑着看着父子俩道:“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子,犯得着置气吗!”祖父铁青着一张脸把筷子啪的一摔,一桌子的人便都安静了。

那年,父亲被他人拉去赌博,几次后便上了瘾,之后整日的不务正业,流连往返于各个地下赌局。但由于技艺不高,父亲总是不断地输钱,输了钱却又不肯罢手,总想着再赢回来,于是越输越多。而家里的财务一直都是由祖父掌控,手中无钱的父亲不得不在赌场借高利贷,很快便债台高筑。

当要债的找上门来,祖父却对父亲表现出了不应该的宽容,他偷偷地把钱还上,并嘱咐祖母也不要声张,否则对父亲的影响不好,于是一次,两次,三次,祖父与祖母默默地偿还着父亲的赌债,无限的纵容着我的父亲,他们的长子。

但父亲却在赌局里越陷越深,时常一个星期不进家门,母亲找到祖父表示怀疑父亲在外面的行径,祖父竟然狠狠地训斥了母亲,他说:男人在外面跑事业有多辛苦你们女人根本不了解,你怀疑他的行径就是等于在怀疑我的行径!你在家做好饭收拾好房子照顾好孩子才是应该的,不愁你吃不愁你喝你倒是开始胡思乱想了!”母亲被训斥后回到房间呜呜的哭,二婶不明原因却幸灾乐祸的走了进来道:“嫂子不是我说你,这个家大大小小这么多人,操持起来不容易,一点都不比他们男人在外面轻松。你这么累还讨不到一声好,不如学学我,什么事都不用管,嗑嗑瓜子,打打麻将,多快活。”母亲擦了擦眼泪道:“爸训我倒不是因为家里的事情,主要是你大哥他整日的不回家,我心里不踏实!”二婶听了更是在心里笑开了花:“你看大哥多能干,人也体面,可是不回家你就没则了不是?你看我家老二,虽然人窝囊一点,性格沉闷一点,可是他天天回家啊!看到他和孩子们在一起我心里就踏实。嫁人一定要嫁对人!”二婶最后语重心长的留下这句话便走了,母亲愣愣的寻思着她的话,然后抓起外套去找父亲。
母亲最终在油坊的一间小屋子里找到了父亲,母亲走进烟雾缭绕的小屋,看到一群人围在桌子旁,父亲面如土灰满头大汗的坐在中间,一个人递给父亲一碗白酒,父亲仰头喝下后把碗一摔,手指沾了印泥按在了一张白纸上,坐在父亲对面的人把白纸揣进怀中,一群人扬长而去。父亲那天把油坊输给了别人。

父亲不知是喝酒还是惧怕的缘故,双腿颤抖得走不了路,母亲把父亲搀扶回了家,父亲倒在床上便蒙头不起。祖父闻讯赶来,坐在父亲的床边点燃了一根烟,“输了?”“嗯!”父亲吭声道。“全输了?”“嗯!”“输了就输了吧!当个教训就是了,以后别赌了!”祖父温和的说道。这种结果完全出乎父亲的意料,那么大个男人竟然哭了起来,蒙着被子身体不停地颤抖。祖父看到父亲如此的样子便把母亲叫到了门外:“知道哭了就是知道后悔了,你也别埋怨他了!”母亲点头称是,抹了几把眼泪这事就算过去了。

而此事却让二婶彻夜难眠,她推醒熟睡的二叔道:“你爸怎么那么偏心啊!那么大一间油坊说没了就没了,连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二叔有些不耐烦的说道:“责备有什么用?又不是骂几句就能回来!”二婶不甘心:“那又不是大哥一人的财产,凭什么他输了就输了!明天我也到砖厂拉几车砖去卖!”二叔有些恼火:“不是大哥的也不是你的!所有东西都是爸的!爸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二婶不语,沉默了一会突然道:“你说这会不会是大哥大嫂弄得伎俩,油坊根本不是输了而是卖了,他们把钱私吞了!”二叔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拍着脑袋道:“我怎么没想到这方面!”

于是二叔第二天见祖父外出便来到了东厢房找祖母,如果说祖父偏心与父亲的话,那么祖母就偏心与自己的小儿子。当二叔把自己的怀疑说出来后祖母犹豫了一下道:“我帮你打听打听!”于是祖母便开始帮助二叔打听此事,但祖母太过于老实,打听的对象十足就是个错误,她竟然直接问起了祖父,祖父听后勃然大怒,问她是从哪里听来的风声,祖母一紧张便把二叔全盘托了出来,祖父咬着牙齿摔碎了一只茶碗道:“这肯定又是老二媳妇的歪主意!”

二婶在院子里听到了祖父的话与摔碗的声音,觉得事情不妙便回屋收拾东西决定先回娘家避一避,但她明显多此一举,祖父并没有打算说破此事,他现在无暇去管这些家里的罗乱,因为他正在思考另外一件事情。二婶在娘家住了几天便一个人嬉皮笑脸的回来了,因为她也听说了那件事情。

我们住的四合院与砖厂所在的地方都要拆迁建开发区,由于是重点项目所以给出的拆迁费很高。祖父考虑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件便是砖厂的新址问题,他曾与父亲讨论过,父亲的意见是就此倒闭,因为小型砖厂的生存现状越发的艰难,那些大的砖厂不断压低价钱导致小型砖厂客源流失,近几年只是靠老客户维持盈利,祖父接受了父亲的意见。第二件事情便是四合院拆迁之后,一家人要住在哪,祖父的想法是分家。祖母不同意,她觉得一家人住在一起才热闹,祖父指着北厢房道:“你看老二的媳妇那样子,听说要拆迁便从娘家跑了回来,她巴不得分家呢!”

祖父不再和任何人商量,自己开始着手分家的事宜。二婶则每天敦促二叔多去祖母那探听情况,免得出现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得自己措手不及。关于这件事情,父亲与母亲也曾探讨过,但父亲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争取什么,他仍旧陷在深深的自责中无法自拔,母亲叹了口气道:“也好,都听爸的。”

二叔在祖母那边打听不来情况二婶便磕着瓜子来找母亲闲聊:“中北上学去了?”“嗯!和你家燕子一起走的!”母亲继续拿抹布擦着桌子。“要说你家中北那孩子真是聪明,说几句好听的就把他爷他奶哄得团团转,我家那个丫头就不行,嘴笨的要命,身上也没长爱人肉,天生的贱命!”二婶坐在椅子上边说边往地上吐瓜子皮。“怎么能那么说自己的孩子,燕子年纪还小!”母亲也坐下说道。“燕子只比中北小两岁,明年都升中学了,还像个木头一样!”二婶吃完了手中的瓜子拍了拍手掌,母亲拿笤帚去扫地上的瓜子皮:“女孩子家文静点好,要是整天像个疯丫头一样你就开心了?”二婶道:“那总得说话啊!好让他爷知道家里还有这么一个孙女!”母亲听出了二婶话中的意思便不再言语,二婶看母亲不语转而问道:“大嫂,分家的事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吗?”母亲答没有,二婶撇着嘴不相信:“爸对你家那么好没透露点消息给你们?油坊那件事爹一句都没骂,要是换成我家老二,还不得打断腿!”母亲听得不舒服,脸拉下来道:“我真的没有听到消息,胆子大你去问爸!”二婶见母亲生气,便灰溜溜的走回了北厢房,之后也没敢再向母亲打探什么。

分家的时候我和燕子都在场,祖父把家产分成了四份,父亲母亲一份,二叔二婶一份,自己与祖母留一份,还剩下一份给了我。二婶不平:“怎么没有燕子的份?”祖父摆了摆手道:“中北是家里唯一的男孩,自然要分一份家产,至于燕子,迟早要嫁人的,嫁过去了难不成还要带着钱财过去?自然是不能的,那这份钱最后还不是被你揣进口袋了!”二婶面红耳赤却又心有不甘:“那爸以后和谁住?”祖父看了一眼祖母道:“我和你妈商量好了,和你大哥住。”“什么?那他们不是等于分到了三份财产?这么分家我不服!”二婶推了一把二叔道:“你倒是说话啊!哑巴啊!”二叔没有吭声,只是低头吸烟。祖父咳嗽了几声道:“不管你服不服,我做的决定这个家还没有谁敢不服!就这么定了,明天都开始搬家吧!”祖父这天完全没有咆哮,他说话的语调平静而迟缓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分完家那天,大人们都回去忙着收拾东西,二婶趴在床上哭了一个下午,我和燕子坐在院子中央的槐树下,那个秋千还在风中不停地荡漾。燕子问我:“哥,我一直很羡慕你!羡慕你是男孩子,羡慕爷爷奶奶对你都好。”我略微有些惊讶,同二婶一样,我一直认为燕子是个没有心思的女孩:“怎么会呢?大家对你都很好!”我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说这些搪塞。燕子笑了一下道:“不用安慰我,我什么都知道,我妈整天的骂我是贱命,爷爷对我视而不见,我都习惯了,有时我总是在想,如果我是个男孩子的话那该有多好!”我心里一阵的难过,装作大人的样子拍了拍燕子的肩膀道:“没关系,还有哥哥呢!”

不知道她听了这样的话,会不会高兴呢?

二婶直到搬家那天还在生着气,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她始终觉得祖父祖母与父母是串通起来的,自己吃了哑巴亏。她们提前搬到了二婶的娘家去住,比二婶的打算早了十多年。燕子坐在大卡车的后面,抱着她的书包,冲院子里的我挥了挥手,我当时觉得很伤感,就拼命地去追卡车,母亲拉住我道:“别闹了,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母亲说的没错,我只需骑着车子10分钟就能到燕子的新家,但我心里就是难受,于是我甩开母亲的手,坐到槐树下抹眼泪。

那一年我15岁,我们搬到了位于县城中心地段的一座新楼房里,祖父祖母不喜欢爬楼梯,所以我们的房子是二楼,我的房间有一扇很小的窗户,我学习当年姑姑的样子,在上面挂起了一个风铃。

两个姑姑远嫁他乡之后,每年只回来一次,那便是春节,同样也是祖父的生日。她们带着丈夫领着孩子,每次都要住上半个月。二婶还是会来一起过年与为祖父庆生,虽然仍旧生气,但至少不再表现出来,所以每到春节,家里就热闹异常。

男人们坐在一起喝酒,女人们正好凑上一桌麻将,母亲本不会玩,但被二婶与姑姑们劝说着玩了几次竟也很快上手。过去住在四合院里房间很多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便,现在搬到楼房三居室的屋子却显得拥挤不堪,但我和燕子却管不了那么多,整日躲在我的小屋里聊天看书玩游戏,姑姑的两个孩子总吵着要进来,我们嫌他们年纪太小怎么都不肯开门,两个孩子便哭闹起来,祖母把他们领到一旁哄着不哭,祖父也会饶有兴趣的逗他们笑。

祖父生日当天,我们仍旧像往年一样跪着磕头拜寿,父亲排在第一位,最后一个是二姑的孩子,每当这时祖母便会热泪盈眶,而祖父则开心的发红包,轮到我的那个,明显要厚于其他人。看着满面红光的祖父,与围着他切蛋糕的孙男娣女们,我有时总是不那么相信,祖父还不到六十岁!

这是早婚早育的结果,这是早婚早育的好处,祖父总是笑呵呵的憧憬,我还能看到四世同堂呢!

“中北,没事吧?,燕子回来了,嚷着要见你呢!”母亲在卫生间门外的呼喊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我整理了一下衣服走了出去,母亲关心的问道:“没事吧?怎么在里面呆了这么长时间?”我笑着说没事,看到燕子站在走廊的尽头,便走了过去,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两年没见,越来越漂亮了!”燕子笑着把头侧了过去,这是她一直未变的习惯。她又学着我的样子打量了我一番道:“你可是变得成熟了许多,当年你结婚的时候可比现在要年轻多了,怎么,婚姻生活不如意?”“你别诅咒我了!我们很好!”我转而问道:“有男朋友了没有?国外生活一个人受得了寂寞?”“都两年了,还有什么受不了的!不过我已经有男朋友了!”燕子点燃一根烟说道。我有些诧异,她怎么也开始抽上烟了,“不会是个老外吧?”“不会,我这么爱国!”燕子开玩笑道。

突然就没了话语,两年未见,难免会有隔膜。燕子递给我一支烟,我摆了摆手道:“戒了!”“怎么会戒了?你过去烟抽的比谁都凶!”燕子诧异的问道。“我们想要个孩子。”我诚实的回答。“哦!哦!”燕子熟练地弹掉烟灰。“爷爷终究还是没有看到他的重孙子!”燕子向病房那边望了一眼道。我苦笑了一下:“是啊,我让他失望了。”“出国之前爷爷还很健康,想不到那竟是他见我的最后一面,也不知道他想不想我?”燕子突然难过的说道。“爷爷很想你,总是和我念叨你!”我说了个谎。燕子的眼眶就泛红了:“以前那么多年一直在他身边,他从来都是忽略我,没想到离开之后竟然会提起我。”我一时语塞,燕子吸了吸鼻子道:“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想,那年我们偷听到的事情是真的吗?”我的后背一凉道:“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有什么用,真真假假还能改变什么!” 燕子平静的说道:“我这次回来还有第二件事要办,我想去做个DNA!”我无力劝阻:“燕子,如果是真的你要怎么办?”燕子停顿了一下道:“我还没有想好!”和当年的回答一模一样。

祖母走过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祖母把燕子拉到一边询问她这两年在外面的情况,然后抹着眼泪把她拉到祖父的病床前,祖父仍旧昏迷不醒。燕子伸出手握住祖父干瘪的手,祖父的手竟也回握住了她的手,燕子的眼泪便掉了下来,然后祖父喃喃的说着什么,燕子把耳朵贴过去仔细的听,眼泪便止住了,因为祖父口中一直在重复着两个字:“中北,中北……”

时光回到17岁那年的夏天,父母在小区的楼下经营了一家小型超市,生意红火,忙的不可开交,无暇顾及家里的事物。而祖父与祖母安心的养老,整日的与小区的老年人下棋打牌,也显得忙忙碌碌。少了他们的管束,我突然就变得自由起来。

二婶从去年开始倒卖服装,一年下来赚了个钵满瓢满,于是二叔也开始参与其中。燕子已经长成个大姑娘的样子,亭亭玉立,但还是喜欢跟着我玩。由于我们的父母都无暇顾及我们,所以我们拥有了大把的时间与零花钱,随意挥霍。那时我们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放学后沿着小吃街一家一家的吃下去,直到撑到不行。心情好或是不好的时候还会喝上几杯冰镇啤酒,燕子干掉啤酒后会说一个爽字,我便嘲笑她根本不像个女生。我们偶尔也会谈起暗恋的对象,在情窦初开的年龄,略带害羞的说起心意的人的好与坏,彼此分享彼此的秘密。

一次带了暗恋的女生回家,只是单纯的躲在房间里看书聊天,却莫名的紧张。祖父祖母回来后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女生想要离开却又不敢推门出去,于是犹豫再三,自己鼓起勇气佯装做无所谓的样子把女孩领了出去,穿过客厅时,遇到祖父祖母诧异的眼光,那短短的一段路仿佛要穿行半个世纪。后来晚饭时,祖父乐呵呵的谈起这件事,在我害羞的低头不吭声的窘迫里祖父做了最后的总结:“看着合适就结婚,好让我早早的抱重孙子!”于是我的脸更加的红了,全家人却笑声一片。

当我把这件事讲给燕子听后,燕子捧着肚子笑得不可开交,笑声停止后却有些落寞的道:“我暗恋的男生从来都不肯正眼看我一次!”

那时的燕子穿着颇为时尚,虽然在学校依然穿着校服,但在书包里总是放着背心与超短裙,放学后便躲在卫生间换装,然后大摇大摆的走出学校,惹得全校所有人侧目。

那天我与她一起回到家中,祖父看了她的穿着之后气呼呼的走回卧室,燕子却完全不在意的仍旧在客厅里晃,我当时也觉得祖父过于封建,便故意也陪着燕子在客厅里晃,于是便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才多大年纪就穿成那样!”祖父的声音。

“现在年轻人不都那样吗!”祖母的声音。

“年轻人?她还没成年呢!露着大腿也不知道害臊!” 祖父的声音。

“你就别管那么多了!也不怕他们说你老顽固!” 祖母的声音。

“我就老顽固怎么了?打扮的像个狐狸精似的,到处勾搭人,和她妈一个样!” 祖父的声音。

“你怎么又要提那件事情,不是都说好不提了吗!” 祖母的声音。

“怎么不提?那年我在砖厂抓住她和张工偷情,还不是我怕丢人把事情压下来,才结婚半年就和别人偷情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祖父的声音。

“嘘!小点声,别让孩子听见!” 祖母的声音。

“我为什么一直对燕子不好?你看她哪点长的像老二!我怕她是别人的种!” 祖父压低了声音,但我们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里面的谈话结束了,我转头看向燕子,她的表情复杂而迷茫。她抓起书包走向门外,我跟了出去,一直走了良久燕子才双眼含泪道:“哥,我该怎么办?”我不知怎么回答,燕子的眼泪便落了下来,看着她难过的样子,我也很想流眼泪。

“我想去问问她或是去做个DNA!”燕子沉默良久说道,我有些惊讶的问道:“如果是真的,你要怎么办?”燕子低下头道:“我还没有想好!”“那就等你想好了再说吧!现在最好装作若无其事”我拍了拍燕子的头道。我其实是个懦弱的人,我很害怕如果燕子真的那么做了,家里会出现怎样混乱的状况,于是我只能尽量的却又不露声色的拖延燕子行动的时间。

可是从那天以后,我很少再见到燕子,即使在学校也鲜有机会碰面。

二婶有时闲来无事也会来到超市,她现在的穿着打扮明显是暴发户的样子,金银首饰挂满了能挂的地方,这样招摇过市我很担心她被犯罪分子盯上。她与母亲闲聊,聊天的主要内容都是在讲自己去外地进服装的所见的所闻,其中不免有夸张的成分,但归根结底谈话的目的还是向母亲炫耀自己,并以此来证明母亲的未见过世面。

那天二婶在讲述完新的一轮自己的“探索发现”之后,话题突然转到燕子身上,她说:“我家燕子最近一段时间不知道是怎么了,整天对我横眉冷目的,就像我哪里得罪了她似的!我问她吧,她还不说,再问就躲进房间里不出来!”母亲安慰道:“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有自己的心事了!做母亲的别管那么多!”二婶道:“你家中北也这样吗?”母亲道:“男孩子和女孩子不同,我家中北一直也都不爱说话,他一直都喜欢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二婶道:“燕子喜欢和你家中北玩,什么话也愿意和中北说,你帮我问问中北燕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母亲点头答应着,二婶便眉开眼笑的从包里掏出一件衣服送给母亲,母亲看着那衣服的花色道:“会不会太艳了点?”二婶道:“艳什么艳啊,现在不穿过几年想穿都穿不上了!”母亲便笑着收下,二婶要走,母亲留下一起吃晚饭,二婶推辞道:“算了吧,爸看见我这身打扮那脸得拉这么长!”二婶做出一个长脸的动作,母亲哈哈大笑起来。

二婶变了,变得幽默大方了,并不是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得以转变,归根结底的原因是她有了钱,有了钱就不再在乎过去家庭间的利益纠纷,现在即使从新分家,什么都得不到她也会一笑了之。

中考过后,燕子并没有留在学校的高中部,而是选择了外地的一所住宿高中,她说:“我想离开这个家,我应该离开这个家,我很想去证实那件事的真假,但我害怕如果是真的我该怎么办?我还没有自立的能力,所以我需要等。我大学毕业后想要出国,我还需要他们的钱,所以我需要忍耐,等我有了自立的能力,等我从国外深造回来后,我想,我应该会给自己一个答案。所以,我现在必须开始适应独立生活,好让那一天来得更快一些!”燕子说这话的时候显得毅然决然,我却目瞪口呆,我不知燕子怎会有这种良苦的心机,犹如深仇大恨要报十年不晚一般。燕子转而道:“不过,无论怎样,你永远都是我的哥哥!”

我听了这样的话,是不是应该高兴呢?

暑假过后,燕子离开了这座县城,每年只有寒暑假才回来,而我隔年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同样每年只能回来两次,渐渐地开始觉得和这个家生疏起来。

在大学的几年里,我学会了吸烟,学会了酗酒,有一群铁哥们,也交了女朋友,北方的口音逐渐消失,张口闭口间多了一些吴侬软语,开始认清这个世界,领会了生存的压力,也开始懂得了自私、欺骗、仇恨与报复。我觉得自己变了很多。

而远在北方的那个家,仿佛仍旧如一部古老的列车,叮叮当当的穿过人世的变迁,穿过所有人的喜怒哀乐,自身却仍旧一层不变的丁丁当当作响。

父母守着超市,早出晚归,拼命地赚钱是为了我以后结婚做打算,祖父祖母仍旧每日的下棋打牌,悠闲地不得了。二婶天南海北的跑,燕子又不在家,二叔由于不是做生意的料,早已退出二婶的行列,在家闲适起来,整日的与酒为伴。这就是这些年来他们生活的模样,循规蹈矩,犹如铁轨一般,漫长,乏味。可是在看似平静的表象下,却也在发生微妙的转变。

祖父现在悠闲地养老生活并不能让他感到幸福,由于不再参与家里的事物,祖父觉得自己在家里失去了主导的地位,就像是一个吃闲饭的人,他觉得父母对他的恭敬只是出于孝道的表面现象,并不像多年前那样真正的敬畏。祖母劝他都一把年纪了还在乎这个干什么,他却梗着脖子道:“别以为我老了就可以欺负我!”祖母道:“谁欺负你了,是你自己整天的胡思乱想!”祖父不理会,拿着棋盘出去找人下棋,却又和人发生争执,便摔了棋盘找人聊天。但他现在聊天的主要内容都是在讲自己年轻的时候多么多么风光,烦的人都不愿意再听,找个理由都走了,他就会一个人气哄哄的回来,冲祖母发一顿火方能罢休。

每每祖母受了委屈便会来到超市找母亲诉苦,上了年纪的老人变得像孩子一样需要晚辈安慰,母亲亦是会认真的听着祖母的叙述,然后像家长一样宽慰祖母,祖母便抹抹眼泪,笑着说:“还是老大媳妇懂事!”

随着岁月的流逝加之操劳过度,母亲现在需要每个月染一次头发,否则发根部就会出现大量的白发,母亲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难免也会叹口气,感叹岁月不饶人。而父亲现在很喜欢在超市里与人打牌,虽然输赢很小,但三五人聚在一起一玩就是一整天。有时母亲叫他搬东西,他总是不耐烦的让再等等,母亲便会忧愁的望一眼父亲。

一日晚饭时,母亲犹豫再三对父亲说道:“以后能不能不要再玩牌了?”父亲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片刻狠狠地摔在桌子上道:“你是不是还是不相信我,你是不是怀疑我还会再赌博!我就知道这些年你还把那件事放在心上!”母亲急忙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父亲不相信,“那你当着爸妈的面说什么,是不是想让她们阻止我!我告诉你,我当年输得不是你的钱,还轮不到你来管我!”父亲发起脾气来与祖父有着一模一样铁青的脸,祖父看不下去,狠狠地把碗摔在地上,指着父亲的鼻子骂道:“有出息了你!在我面前还敢大吼大叫,媳妇说的不对吗?打牌就不算赌博?我才不信什么小赌怡情大赌伤身的鬼话,你当年输得不是你媳妇的钱,但是我的钱!要是再让我知道你在超市里打牌,小心我打断你的腿!”祖母急忙过去劝祖父并新盛了一碗饭,祖父坐下来接着吃饭,手虽气的发抖,但表情里却隐藏着难有的欢愉。

因为此事,父亲与母亲冷战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双方彼此妥协,父亲只有在空闲的时候可以玩牌,母亲也绝不告诉祖父。这项协议一直延续的到现在,祖父也从未发现过。

二婶愈加的繁忙,每个月只有几天的时间在家,看着整日醉醺醺的二叔,二婶突然觉得生活如此的落寞,“真不知道拼死拼活的赚钱为了什么!”二叔冷笑道:“当然是为了你的情人!你的小白脸!”二婶啪的扇了二叔一个耳光,“你整天吃软饭还怀疑我?”二叔也火了回扇了过去,“谁他妈的说我吃软饭!我又没花你的钱!”“你敢打我?你从来都没打过我!”二婶捂着脸带着哭腔说道:“别提你分的那点家产了,早就用光了!要是没有我,你就当乞丐去吧!”“当乞丐也比当王八强!”二叔突然窝囊的抱头痛哭起来,二婶心软了下来,坐到二叔旁边,“你相信我,我在外面真的没有人!”二婶的妆都花了,颓败的用手抚摸着二叔的头,二叔泣不成声的点点头,“在一起都这么多年了,我都想好了,你在外面有没有人我不管,只要你不丢下我和燕子就行!”二叔懦弱的个性暴露无遗,而二婶看着身边这个窝囊的男人,却觉得心里一暖,眼泪便止不住了。

第二天,二婶便辞去了一个跟随她多年的助手,一个年轻的男士。是是非非,懒得去猜测了。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南方工作,女朋友也随我留了下来,决定一起打拼属于我们的将来。对于这个决定,家里人极力的反对,最为强烈的还是祖父,他觉得我漂泊在外是不务正业,是忘本的表现。我觉得祖父的思想可笑对他的话也不置可否,母亲却偷偷地告诉我,祖父其实是觉得你离他越来越远了,前几年每年可以见上两面,以后每年可能连一面也见不上了,他已经这把年纪,见一次少一次了。我听了心里五味杂陈,觉得祖父确实老了,只有老了才会计较每一次的相聚与别离,才会明白时间原来是如此的经不起等待。

而我终究还是坚持了自己的选择,可能生性就是固执的人,听不进去任何劝告。祖父暴跳如雷,扬言要和我断绝关系,我看着祖父铁青的脸不明白为何所有温柔的水草都被他粉饰成坚硬的钢铁,当别人误解你时,当他人因曲解而与你产生争执时,你会难过吗?

最后祖父在祖母与母亲的声泪俱下下平息了火气,而我第二天就要离开,母亲与祖母来车站送我,祖母递给我一个纸包,里面是一沓钱,祖母说我在外地生活别亏待了自己,我笑说又不是第一次,都在外生活几年了,懂得照顾自己。祖母道:“在外上学与在外工作怎么能一样?”我再推迟,祖母便说了实话,她说这钱其实是祖父给我的,他不让我告诉你。我摇着头笑着接过钱,感叹祖父可悲的爱,挥手和她们告别,和第一次独自离开时一样没有回头,因为我怕我会掉下眼泪。

在外拼搏了两年,那些艰难的日子与女朋友共同走过,哭过笑过也闹过,懂得了什么叫同甘共苦,也懂得了什么叫相濡以沫,我想已经没有什么能把彼此分开,那就结婚吧!

我们带着女朋友回到了家里,一家人喜笑颜开,他们早已得知我们这次回来的目的,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婚礼,按照祖父的要求,婚礼一定要排场大,一定要热闹。我与女朋友本打算婚礼从简,但看到老人们都如此开心的忙碌着也就随了他们的心意,毕竟一生也就这一次。

二婶一家也赶来帮忙,二婶见到女朋友便大呼小叫起来:“长的真标致,真水灵,不愧是南方的姑娘!”女朋友红着脸笑,二婶随手递过一只玉镯子,“这是我上次去云南买的,上等的好玉,送给你做见面礼吧!”女朋友推迟,二婶便冲我道:“姑娘害羞,你先替她收着吧!”我接过玉镯对二婶道谢,二婶就拍了拍我的后背道:“和二婶客气什么!”便拉着二叔向母亲走去,询问婚礼的事宜。

燕子站在原地看着我傻笑,她莫名其妙的出落成了大姑娘的模样,我把手按在她的头上道:“笑什么呢?”燕子道:“想不到这么快你就要当新郎了!”我看了一眼身边的女朋友,握住了她的手。燕子尖叫道:“不要在我面前秀甜蜜了!”我们哈哈大笑。燕子停止了笑声后道:“哥,参加完你的婚礼我就要出国了!”我有些吃惊道:“想不到,这么快你就要出国了!”燕子道:“不要模仿我说的话!”我道:“我不是模仿,这些年时间过得太快了,在我的印象里你还是个小女生呢!”燕子道:“哥,其实听说你要结婚我也觉得像在做梦,我现在总是想起当初和你在小吃街喝啤酒的画面,一眨眼,真的就一眨眼……”燕子眼角有些湿润,松了耸肩道:“不说了,我们都长大了!”

婚礼在县城最大的酒店举行,祖父多年的故交统统赶到向祖父道喜,祖父红光满面,仿佛年轻了几岁,祖母取笑他的样子像是自己取媳妇似的,祖父“嗨”的一声让祖母别瞎说。酒席上,祖父拉着我和妻子与他的故交一一敬酒,不免向他们炫耀一番:“看,这是我的孙子与孙媳,看!般配吧!”故交们也不免说一些客套的话,整个婚礼喜庆而庸俗。

二婶一家坐在角落的位置不时的用眼睛瞄这边,我便拉着妻子过去敬酒,二婶立马喜笑颜开的祝福我们百年好合,而二叔却已经喝多,醉醺醺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燕子喝过我们敬的酒后道:“哥,你真幸福!”我听出她这句话的由衷,也听出话里的苦涩,“燕子,你以后会更幸福的!”燕子推了我一把笑道“你快去忙吧!”

父母都已经喝多了,我从未见过母亲喝酒,想不到也是海量,三五杯白酒下肚后面色红润的满场飞,她拉着两个姑姑来到二婶的桌前,把其他的宾客撵到别的座位,非说要姑嫂四人好好喝一顿,这么些年都没有机会。二婶对两个姑姑道:“你们都不知道吧?想当初大嫂年轻时可是交际一枝花!”两位姑姑笑道:“早有耳闻,就因为这个,当时爸是犹豫了再三才让大嫂过门的!”母亲惊讶的道:“是吗?我怎么没听说过!”姑姑道:“还不是大哥趴在祖母跟前说非你不娶,否则就出家当和尚,爸没辙便亲自上门提的亲!”母亲道:“原来还有这档子事!”姑姑觉得失言了连忙道:“大嫂,你可不能去问爸呀!那样的话可是把我们都兜进去了!”母亲笑着道:“中北都结婚了我还计较那些干嘛!咱们喝酒!”于是姑嫂四人喝的热火朝天,连二叔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都不去管。

父亲把二叔背到了车上,二叔吐了父亲一身,父亲却笑呵呵的道:“又吐我一身,小时候我背着你玩时你就经常把口水吐在我的背上,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二叔呜呜的哭了起来,父亲道:“我知道你这些年活的憋气,但生活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酒席将散,我与妻子才有空闲坐下来吃点东西,妻子揉着脚脖子道:“真累啊!”我靠在椅背上道:“以前一直以为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现在才知道,结婚是一家人的事!”祖父送走了他的朋友们又回到我们身边,拍着我的头道:“抓紧给我生个重孙子!”我看着眼光迷离的祖父,知道他今天也没少喝,便去叫祖母掺祖父回去,祖母掺着祖父往外走,祖父还一个劲的说:“你别扶我,我没喝多!”祖母道:“别逞能了,我还不知道你……”看着两位老人的背影,我突然觉得这就是幸福。

婚礼过后我回到了南方,燕子也出了国,隔年祖父70大寿,我带着妻子回来,祖父盯着妻子毫无起色的肚子板起了一张脸。母亲把妻子拉到一边:“怎么?还不想要孩子?”妻子道:“我觉得我们还太年轻,想过几年再说!”母亲道:“过几年再说?再过两年你就30了!”妻子道:“可是现在怀孕的话,我的工作就没了!我不想做家庭主妇!”母亲也就无话可说。

祖父的70大寿过的很不愉快,妻子也很不愉快,因为她反复的被姑姑、婶婶们问到关于孩子的事情,害得她不得不一一解释。祖父在祖母那听说了妻子不想要孩子的原因后气的一夜未睡,“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工作没了怕什么!没钱我养着!还不想当家庭主妇,她还有上天的本事不成!”祖母安慰道:“现在年轻人的想法不同了,再等几年吧,岁数大了就会想要孩子了!”祖父吼道:“再等几年我就等死了!”

祖父确实有些等不起了,他的身体现在每况愈下,常常咳嗽的整夜睡不着,祖母劝他把烟戒了,他却淡淡的道:“吸了一辈子了,怎么戒掉。”

我临走那天祖父去医院做了检查,没有等结果出来我便踏上了南下的列车,三天后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带着哭腔告诉我祖父得了肺癌,我的头翁的一声人就瘫软了下来,告诉母亲我马上起身就回去,母亲阻止了我道:“别回来,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你要是回来他会起疑心的!”我哦哦的答应着,母亲却又说道:“赶快要个孩子吧,这是他最大的愿望了,若是再拖下去,恐怕他就再也看不到了!”我应声着,母亲又道:“把烟戒了吧,既然决定要孩子就把烟戒了吧!”我再次答应道,泪如雨下。
后来祖父的病情急剧恶化,他也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家里人劝他去做化疗,他固执的不肯,摆着手道:“没用的,没用的,既然要死了也不去受那份苦了!”祖母整日的以泪洗面,祖父便会骂道:“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祖母道:“等你死了就看不到了!”便接着哭,祖父不言语了,靠在椅子上突然问道:“中北的媳妇怀孕了吗?”母亲说谎道:“怀了,怀了,打电话来说刚在医院检查过,我还没来得及告诉您呢!”祖父眼前一亮,叫人拿来笔和纸,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名字。

病房里突然传出了第一个人的哭声接着是一整片的哭声,我知道该来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我站在走廊里没有进去,扶着墙慢慢的蹲下,泪水就藏在臂弯里。

祖父的葬礼很简单,火化后被安葬在风景秀丽的墓地里,生命的一切繁华就此结束,潦草如烟。

一群人来到饭店,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疲惫使人毫无胃口,父亲打起精神向前来参加葬礼的人致谢,姑姑与二婶那边便吵了起来,原因是姑姑觉得祖父去世后应该会留下一些遗产,大家应该平分。祖母哭着道:“我还没死呢!”两个姑姑不依:“当初分家产的时候没有我们的份,现在人死了遗产怎么也得分我们一些!”二婶道:“你们是嫁出去的人凭什么分家产,现在还厚着脸皮来要遗产!我告诉你,爸一丁点的遗产都没有,就算有也没你俩的份,妈还活着呢,就算哪天妈也不在了你俩也别想得到一个子!”两个姑姑不服道:“凭什么,凭什么没我们的份,我们也是亲生的啊!”二婶吐了一口唾沫:“呸,你俩还好意思说是亲生的,这些年你给过老人一分钱,给填过一件新衣服吗?每次回来还不是在妈面前哭穷,临走的时候大包小包的拿着,也不知道害臊!”两个姑姑面红耳赤,母亲便拉着二婶坐下,焦急的道:“还有外人呢!别吵了!”二婶不罢休:“指着两个姑姑道:“滚,你们两个现在就滚,别在这丢人现眼!”两个姑姑自知理亏就灰溜溜的走了,二婶方消气,举起酒杯对其他人说:“刚才对不住了,大家继续吃饭吧!”然后一饮而尽。

葬礼过后祖母递给了我一张纸,说是祖父生前为我的孩子起的名字,我展开看到纸上刚劲有力的写着三个字:吴雨木。祖父固执的认为我妻子会生个儿子,就连名字也只起了一个男孩子的,可是他连到死也不知道我妻子根本没有怀孕。

母亲偷偷地询问过我是不是妻子身体有毛病,所以怀不上孩子,我答不知道,于是母亲便拉着妻子要去医院检查,妻子执拗着不去,最后母亲没辙,只好作罢,却又不甘心的把事情对二婶说,二婶倒是释然的说:“爸都死了,谁还在乎这些呢!”

燕子倒是偷了二叔的头发去做了DNA,结果显示有99%的吻合率,让她大失所望,说明她这些年的猜测全都是假的,准备了那么多年的逃离,却突然没有了起跑点,她落寞了,觉得生活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是个荒唐的故事。

燕子走那天我与妻子去机场送她,她简单的和我拥抱后头也没回的就走了,我突然觉得这样的背影对于送行的人来说过于残忍。

走出候机大厅,阳光暗淡温和,妻子道:“我们离婚吧!”我道:“我能想到是这个结果!”我看一眼远处灰色的云端慢慢向这边蔓延开来。“其实不能生育的人是你,而你却始终不肯面对这个问题,我替你背了这么久的黑锅,我也累了!”妻子有些难过的说道。“以前觉得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现在想来那时真的是够单纯的了!”妻子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远,我低头点燃了一根烟,吐出的烟雾随即被风吹散,我裹了裹大衣,又望了一眼被云团覆盖的天空,冬天马上就要到来了。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住的那个四合院,冬天的清晨白雾茫茫,胡同口贩卖豆浆的声音把我从梦中叫醒,母亲出门去买豆浆,然后端到东厢房,祖母道:“手脚轻些你爸还睡着呢!”二婶披着棉衣出门倒夜壶,回来的路上小跑着喊冷。我起身到槐树下小便,盯着南厢房紧闭的房门,听着院子外面的自行车铃声与远处汽车的喇叭声,看一眼怎么也看不穿的浓雾,提了裤子回到被窝里再睡一个回笼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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