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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文章 书生 6211℃ 已收录

作家张贤亮日前逝世,终年78岁。这个人的一生没有别的,就是一个传奇。而他在上世纪80年代发表小说,是中国文学史上绕不过去的一章。所以在他身后,无数文艺青年撰文纪念。无论是他坎坷的身世,多情的性格,还是颇受争议的作品,乃至他的商业帝国,都具备足够多的话题性。

所以,看着我干嘛?你自己上网去查啊。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是张贤亮的名作,当年横空出世,立即成为中国首屈一指的小黄书。想一想看,在80年代写一本有关于男女,涉及到性的小说,其炸裂程度不亚于在今天提出豆腐脑得吃酸的。从80年代到今天,类似的作品,类似的社会影响,只有贾平凹的《废都》、卫慧的《上海宝贝》、马健的《亮出你的舌苔或者空空荡荡》以及木子美老师的《遗情书》。

冯唐老师也在努力进入这个阵列,但是,他丢失了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头寸,希望渺茫。

为了强调《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时代性,我不得不再给你举个例子: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当时人们是当毛片来看的,那么,它毛到什么程度呢?里面有个镜头,青年男女在谷草堆里闹,毛衣上沾满了稻草,于是女生就脱掉毛衣去摘,镜头给了一个特写:毛衣拉起来,露出了肚皮。然后,男生就扑了上去。镜头再一转,女生投水自杀了。当时在露天电影院里,肚皮露出来的瞬间,全场紧张到让周围的寂静都能拧出水来。一个儿童天真的声音响起:「爸爸,那个叔叔在干嘛呀?」。

那是儿童就是我,从小就那么讨厌。

所以,你可以大概估算了一下《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作为小黄书,大概能黄到什么程度,以及为什么当时的人们看了之后觉得迎面挨了一闷棍,在担忧作者会被枪毙的同时,怀着怎样如饥似渴的心情颤抖这双手读完这本书。

我是初中读的这本书,张贤亮去世的消息传来,我使劲回想,却一点都想不起来。昨晚我又重新读过一遍,发现只有几句床上的对白,因为生动有力的缘故,唤醒了沉睡的记忆。

在今天重温《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总体评价并不算高,尤其是脱离了它走红的时代背景,这本书的问题就更加的明显。我可以用一段话就讲完这本书的全部内容:

处男右派份子章勇璘一直在劳改,偶遇在野地里洗澡的女犯黄香久,裸体让他眩晕。8年后两人在农场重逢结婚,章勇璘因为长期的精神压抑,新婚当夜阳痿。黄香久欲求不满,于是偷情。在一次意外中,章勇璘再次见到黄香久的裸体,重振雄风,不药而愈。恢复了自信的章勇璘开始渴望外面的世界,和黄香久离婚,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先说说它好在哪里:

首先,这本书很细致甚至是深刻地描写了知识分子的劳改生活,自己的想法和心境,周围的人和事。成功营造了大环境里的压抑气氛,对知识分子的自我贬抑有很强的支撑作用。那些经历过这种岁月的知识分子,读来感同身受。

然后是故事的龙骨,在那个时代里能写到男性依靠性欲唤醒来获得自信,点燃生命中的激情,而女性完成了男性从压抑到爆发的这个转换过程,是难能可贵的。这种坦率和诚实的态度,即便在今天的作家中也比较罕见。今天的故事模式是:我是垃圾,我是人渣,女神就是爱我,我就是要伤害女神,一次又一次。女神去了美国,我开始后悔。他们都不敢写一句:姑娘,我渴慕你的肉体,爱情日后再说。

最后是个人主义,这本小说从头到尾都是以个人为核心,一切衡量都围绕我的得失、我的悲喜、我想要什么、我要做什么来展开。那个小我从来没有被杀死,一直顽强地存在,和家国命运在做抵抗。无论生活和命运如何摧折,它就在那个地方,没有被同化,也没有被异化,不是同志,也不是同道,我还是我。

不好的地方在哪里呢?

故事写得太糟糕了。这本书有一个异常臃肿的头部,用了两章来描写劳改队的生活,为了在野地里见裸体做铺垫,非常的不经济。这样一来,根本就没有任何故事的推动啊!比较《陆犯焉识》,开头也是劳改队的生活,但是越狱这件事一直在推动情节进行,读者「顺带」也了解了劳动改造者过着怎样一种日子。

作者太文青也太鸡贼了。这本书有大概四分之一的篇幅没有说故事,而是作者在证明自己「也读过许多书」,证明自己是个知识分子,证明自己有文化修养。甚至会在小说里跳出来,点评一段当时的状况,证明「其实我很智慧」,相当让人崩溃啊。包括小说的名字,也是在暗示本书来自柏拉图的《会饮篇》,老子读过!总之,张贤亮一直在取悦知识分子读者,像抛出切口和暗号一样,不断亮出柏拉图、斯宾沙诺等人的名字,他知道,最后会接头成功。的确,他也做到了。

最后,这本小说是投时代所好。十年浩劫刚过去,人们惊魂未定,写一下过去的苦难,难友们自然会报之以关注甚至是肯定。贴近时代观察太仔细,苦难写得太逼真,结果就是让这本小说速生速朽。作家多少需要一点冷血,能够拉开足够远的距离去观察生活。哪怕是加诸自身的悲苦,也得像个旁观者那样去观察,然后极度冷静和克制地写出来,这样读者才无法冷静,无法克制。张贤亮和他那一批伤痕文学的作家,都靠得太近。打动人于一时,却缺乏足够的文学魅力打动后世。

重读《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我个人最大的心得是:好作家一定要写出所谓「时代心声」,如此作品才能动人,而且能够传世。但是,太贴近时代,太想讨好当时的读者,就会下坠成为「时代标记」。这是一件纯拧巴的事情,需要让人在两种不同的力量之间纠结,才能出好的作品。我们再举例看安.兰德的《源泉》,同样手法很古典,同样表达个人主义,但是她笔下天才建筑师霍华德.洛克的挣扎一生,远比章勇璘让人印象深刻,小说的生命力也远比《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更为持久。

安.兰德有开建筑师事务所的人生经历么?洛克是真人真事吗?安.兰德经历过建筑设计业黑暗的倾轧和排挤么?没有!但她写出的个人自立向上,堂堂正正活在世间的故事,到今天都还在激励着人们。

苦难成就了张贤亮,但苦难也摧毁了张贤亮。成就的是他在80年代的盛名,摧毁的是他在文学道路上更进一步的可能。他的传奇人生才是最好的小说,因为我们可以看到个人和命运的抗争,胜利的荣耀,和难以再进一步的悲哀。

就像看到我们自己。

来源:和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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