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志做大事，只有疯子才说得出，在台北。无所事事，是正常人。
然而要像印度德里或尼泊尔加德满都那样，在热闹地段挤满四处游荡的年轻人，台北尚未达到那样的境界。我们对无所事事的定义，是不做从小立志的事，做些旁人看来不务正业，如开个咖啡馆之类的小屁事。拿出20万，便能天天躲在小店看书打屁瞎聊，客人多少，不影响心情，总有漂亮聪明的大学生愿意降薪到此打工。人多受不了，当老板的自动让位，出门遛自己，顺便跟左邻右舍交流。
终于在上班打卡多年后，决定辞职的当下，口袋里所剩无几，漫无目标地游走在车来人往的街头，不急着回家，心里很踏实而开心，走着走着，一下午的光阴便没了，没钱，却真是深感幸福。肩膀很轻松，没有人会裁判你不该感到幸福。
降低生活需求，发现自己需要的不多，越加释怀。
我没有任何凭借可以让自己这样坦然，无儿女双亲嗷嗷待哺，只剩下这座城市的宽容，以及没有任何价值观可以压榨我的舒适。那年，刚刚年逾不惑，虽已工作超过20年，却尚未达到退休年龄。像我一样，早早退休，自己想办法去玩耍的人，比比皆是。像传染病，近年来，大家说这是“小确幸”，从前，初初接触彼岸时，被揶揄为“小资”。
那时，我们可能群集看戏听曲，不需买门票，一群人上山，随便一棵树下或落魄艺术家的院落，便能当场张罗出一i即兴戏码，鼓盆而歌，并非仿效庄子丧妻，却是随手取来随意加入的随便演出，你是观众，同时也是演出者，悉听尊便。有画画的，有唱民歌的，有票戏的，有指挥有作曲，有名作家，或专职电影字幕翻译的，有半生不得志却又忽然名气亨通的；那时，能够做出最正经的一件事，便是看完一本冷门书。总之，这样的集会，散聚随缘，没有一首曲目重复过，大家集体创作，当下享受，过了，便忘了，也没有人会去记录。
肚子饿了，也随机拼凑，有钱出钱，有菜出菜，有碗盘的，亦随意取用。
这里面，当然也有继续上班工作赚钱养家，甚至颇具资本的高阶中产阶级，算是集体贫困穷玩的幕后金主，一段时期后，也许，便有人玩出了不错的成绩，如某某名画家，当年赞助者，意外一本万利翻几番，算是好心有好报的投资反馈。
最有名的，就是紫藤庐茶馆庐主周渝，手上握有的名家字画，每幅价值可换一房小公寓，当年却是善意接济穷困潦倒艺术家的无心插柳，其中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高行健与素人画家洪通等。也有打水瓢换尊敬的时候，譬如赞助林丽珍老师的演出，而今“无垢剧场”已享誉国际。周渝在朋友圈是著名的节俭之人，却多年帮助有才之人，从不手软，也不求回报。这也许是国民政府迁台后，知识分子彼此帮衬的氛围，从周德伟老爷子传染给了下一代。开茶馆，也是在周济朋友后，衍生出的意外营生。
台北有三条官道是货真价实碧绿浓浓的，两头接通最高衙门的仁爱路，通往官邸的中山南北路，直达台北机场的敦化南北路；除此之外，台北真是个丑陋的城市，几乎没有像样的建筑。若跟世界上任何一座国际都会比较，可以直接滑落百名之外，堪称不入流。而这座不新不旧的盆地形尴尬小城，却广受外来游客赞赏，号称最友善的便利城市之一，连我这经常远游的半世纪住客，亦忍不住欣赏起台北在丑陋外貌下的方便与不势利。小店家此起彼落地亦趋热闹纷纷的社区生活，大概是最让人津津乐道之处，无论是否语言相通，来者是客，奉上一杯好茶，买卖与否，主随客便。
年过半百之后，重新检视这幼年期稻田遍布的小城，总能隔着距离，像外来客似的，品味着点点滴滴的变化。最终，城市里的建筑不再重要，而仅余下飞机后立即想要探访，非亲非故的店家守护者。他们安于自己选择的职业，却原非专业，大多半途出家，纯属爱好而自行摸索生存之道，既然选定，便珍惜地坚持下去，他们常说：“够活就好！”生意可以不必兴隆，生活，比什么都重要。定时定量休息，定期远游，陪伴家人。
有回巴黎朋友返台省亲，带上法国夫婿，相约吃台菜逛巷弄，却适巧遇上周日，许多店家不开门，周一也不开门，周休二日。法国男人吃惊地笑称：“太好了！周末不工作的巴黎人，如今穷得周日也开门营生，台北反倒悠闲起来，过着有尊严的自在好日子。”
这样胸无大志的年龄层，正在逐年下降，许多咖啡小馆的老板们，平均年龄三十上下，甚至意大利面馆的老板未届而立之年，平时勤奋打理自己的小生意，该放假休息时，绝不通融搞例外接单，也不因生意兴隆后，便想着开分店搞连锁，即便有人愿意出高价创品牌，年轻人的理由很简单：“质量控管，要先认清自己的斤两，能承受多少是多少。若失去质量，自己都受不了，就别提花钱支持你的客人了。”
永康街巷弄里的鸦埠Café由一对年轻的姐妹花经营，姊姊负责厨房出简餐烘焙糕点，妹妹专管吧台咖啡饮料，妈妈插花做擅长的法式可丽露点心成本馆招牌。一开始是学临床心理学的妹妹毕业后，想在咖啡馆里认识各种各样的人，验证学校里学到的理论，获得报导室内装潢多年的姊姊支持。渐渐爱上咖啡豆烘焙的妹妹，两年后取得烘焙师认证。这在上一代士农工商的价值观里，简直是浪费家人多年栽培，书都白念了。
小小大安区，没有百家也有数十家这样的小小咖啡馆，老板都是有个性有才华的小青年，共同特点是享受生活，看家家门口免费提供艺术活动放置宣传品，任人取用，便能窥探老板品味一二。有时，找不到画廊支持的艺术家，咖啡馆也提供场地展览，大半没有任何回报，只为高兴。
作为常客，最新鲜的事，便是咖啡店老板带着你去别家咖啡馆溜Q，介绍别人家的长处让你分享。彼此熟稔互通有无，亦为同业间的特色之一。
我喜欢走进门，有人跟你打招呼的温暖。这是疲倦行程过后的最大奖赏，而非冷冰冰的交易。一句“回来啦！”绝对抵得上一杯超值咖啡。也因为长期不经意的闲聊，我慢慢懂得了什么是好茶好咖啡。嗅觉与味觉，需要足够的暖意，才有机会缓缓舒展。
在台北街头遛自己，是我的小确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