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和他的《尝试集》相信不少人都在中学历史教科书上了解过，作为新文化运动的标志性人物之一，胡适提倡新诗写作，并且亲力亲为，遂有《尝试集》的面世。如今百年过去，白话文早已不用为争取“一亩三分地”而费尽文人名流们的口舌；回头再看《尝试集》，也有满满的萌点和槽点。

笔者所读的《尝试集》是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附有四版《尝试集》的序言和所删去的初版、再版序言及相关内容。在胡适自己的序言中，他提到了与白话文学结缘的经过，当然包括自己尝试作新诗时与友人如梅光迪争执的过程。梅光迪在给胡适的信中写下了这句被摘入教科书的话：

“读大作如儿时听莲花落，真所谓革尽古今中外人之命者。足下诚豪健哉！”

其实这封信最后所要讨论的，是胡适所倡所写的新诗与“西洋诗界”的差异，以此批评胡适；然而胡适却觉得梅光迪所言“颇使我不心服”，因为他所要做的是立足“中国今日文学的现状”，而不是接轨欧美新潮流。

当然，对于自己所作白话诗的不足，胡适还是非常谦虚地改进：一是删诗，二是字词修改。删诗一事有鲁迅、周作人、俞平伯、任叔永、陈莎菲等人相助，修改则也请教蒋百里等人。胡适对自己的诗作还是有期望的，这番“尝试”在文学上的成功与否断不是单靠作品水平来衡量，而是要起到一种他所期望的社会效果。

我试着将《尝试集》中的诗歌进行分类，题材上多是生活化题材和针对革命所发；形式上除了近似文白夹杂的“尝试”外，也有不少直接套词牌而作的诗歌，还有部分译诗。生活化题材和社会革命题材相关典型都是大家较为熟悉的，比如这首《蝴蝶》：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眼下“上天”可是网络热词，读起这首诗倒和中学初读时感受不太一样。大概此时的胡适感受到孤独的滋味，有所感悟吧。

另一首是《孔丘》：

“知其不可而为之，”

亦“不知老之将至。”

认得这个真孔丘，

一部《论语》都可废。

生活题材方面，除去日常所思所感外，集子中也有大量描写胡适和友人情谊的诗，多为送别诗和忆友诗。尽管梅光迪（觐庄）和胡适就新诗问题多有争论，但是在胡适诗中还是可以一窥他和梅氏的友情的，如这首《文学篇·别叔永、杏佛、觐庄》就很值得一读。该诗写于胡适即将从美国启程归国之际，字里行间既有对在美学习的反思，也有和友人争执的种种。

诗的开头先是这么一句：

我初来此邦，所志在耕种。文章真小技，救国不中用。带来千卷书，一一尽分送。种菜与种树，往往来入梦。

讲的便是胡适初到美国，在康奈尔大学所学专业其实是农学，那时的他对“文章救国”一点儿都不感冒，甚至看不起此道。但此后胡适的人生轨迹和鲁迅挺相似的，转了另一条道路，从文章处救国——

匆匆复几时，忽大笑吾痴。救国千万事，何事不当为？……从此改所业，讲学复议政。

随后胡适又写与友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先是与任叔永、杨杏佛一道度过的快乐时光：

明年任与杨，远道来就我。……烹茶更赋诗，有倡还须和。诗炉久未冷，从此生新火。

再然后就是与任叔永、梅光迪起争论的内容了：

前年任与梅，联盟成劲敌。与我论文学，经岁犹未歇。吾敌虽未降，吾志乃更决。暂不与君辩，且著《尝试集》。

大意就是我不和你们吵吵了，我写成诗集得了。耍了脾气之后呢胡适笔调又转入惆怅：

做诗的兴味，大半靠朋友：佳句共欣赏，论难见忠厚。如今远别去，此乐难再有。

……请与诸君期：明年荷花时，春申江之湄，有酒盈清卮，无客不能诗，同作归来辞！

胡适此诗，也多少显露出他的“真性情”。不少诗句读起来会让人以为是在读张宗昌大作或是当代老干部诗选，多少也反映出这一尝试的不易，即便是胡适这样铁了心要提倡白话文的人物，在创作时也不得不面对传统文学的约束，甚至还要依靠传统文学的一些东西，比如《尝试集》中那些套词牌所写的诗。

《尝试集》中所用的词牌包括：沁园春、生查子、百字令、满庭芳、临江仙、虞美人、水龙吟、翠楼吟、水调歌头等等，大多出现在《尝试集》第一编中，余下的不少则是在四版出版时被删去的，可见胡适推行新文学的决心，到了第二、第三编时几乎不再录入带词牌的作品。

诗集中译诗有四首，大多翻译成非常朴实通俗的白话文，比如有“我爹爹再三劝我嫁”这样的译文。事实上胡适作旧诗也是属于通俗晓畅风格的，因为据他所说，早年学诗效法的是白居易，后来多学杜诗。对比《尝试集》第一编和第二、三编，可以看出胡适不仅在体裁上排去词牌名所填之诗，而且渐渐冲破五言、七言的形式。第一编中写他收到妻子来信的《病中得冬秀书》三首，其一、其三是这样的——

病中得他书，不满八行纸，全无要紧话，颇使我欢喜。

岂不爱自由？此意无人晓；情愿不自由，也是自由了。

第二编中的《新婚杂诗》则是这样：

十三年没见面的相思，于今完结。

把一桩桩伤心旧事，从头细说。

你莫说你对不住我，

我也不说我对不住你，——

且牢牢记取这十二月三十夜的中天明月！

摘取了这么多《尝试集》中的作品，似乎胡适的诗歌确实满满都是槽点和萌点，字里行间总会让人想起那个依靠着日记中不断出现的“打牌”而被重新建构起来的胡适形象。不过《尝试集》也有佳作佳句，有些还是大家熟悉的，如这首《梦与诗》，胡适自跋是“我的‘诗的经验主义’。简单一句话：做梦尚且要经验做底子，何况做诗？”诗中有这么一段：

醉过才知酒浓，

爱过才知情重：——

你不能做我的诗，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怎么样？熟悉吧？后来梅艳芳的歌曲《女人花》中也有“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的歌词。而另一首更让人感到熟悉的诗则是这首《希望》，大家读着估计会唱出来的——

我从山中来，

带得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

希望花开好。

一日望三回，

望到花时过；

急坏看花人，

苞也无一个。

眼见秋天到，

移花供在家；

明年春风回，

祝汝满盆花！

此诗最终经台湾陈贤德和张弼改写并谱曲，是为刘文正首唱的《兰花草》。